章八 无归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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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是开春时节,北地幽冀各州尚是朔风劲吹,长江两岸早已遍染新绿。

距荆州城百余里处,有一座小小集镇依河而建。小镇黛瓦粉墙,青石铺路,搭木为楼,植木成荫,十分的素雅洁净。镇东首有一座颇有气势的宅院,占据了两街之间方方正正的一整块地,乃是镇中首富玉大善人的宅子。

此时院门外早挂上两盏大红灯笼,但还没点亮。庭院中,生得白白净净、细皮嫩肉的玉大善人正如热锅上的蚂蚁,焦急地转来转去。好不容易听得东厢房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,他当即一个跨步冲了过去。厢房中出来一个稳婆,贺喜道:“恭喜玉大善人,母女平安!”

“母女?”玉大善人闻言一怔,面上喜色登时去了三分。过不多时,丫环便抱出一个女婴来。只是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,一望而知长大了必定是个大美人,玉大善人面色这才算好看了些。他倒没注意到,这女童的相貌其实与他大不相同。

那女婴只哭了两声,就收声不哭,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个不休,打量着玉大善人。眼见这女婴如此诡异,玉大善人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,院中的下人们也觉察到些许不对,似乎风骤然冷了起来。一时间,整体庭院中都静了下来。

片刻之后,面色发白的稳婆才勉强笑道:“恭喜玉大善人得了千金。小姐长大了,定是个绝世的美人,还请玉大善人给小姐起名。”

玉大善人同样面色雪白,白净的面皮不住跳动,半晌方道:“就叫……就叫……嗯,叫……”

女婴忽然轻笑一声,竟然开口道:“就叫玉童吧。”

骤变突生,玉大善人惊得啊呀一声大叫,手一颤,就不由自主地将女婴摔了出去,然后只觉双腿发软,一屁股坐倒在地。厢房中丫环老妈子们自是一片鸡飞狗跳,尖叫连连,一边不住大叫着妖怪,一边四处乱窜,想要寻个地方躲避。

眼见女婴头下脚上,就要摔落在青石地上。地上虽铺着厚绒地毯,可是她才刚刚出生,脑门都是软的,哪里禁得住这样一摔?一众下人们只顾得惊惶失措,又有谁敢来救一个刚生下来就能口吐人言的女婴?

玉大善人虽然吓得不轻,可见女婴性命危在旦夕,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,竟然身躯一扭,一只白生生的手掌竭力向前探出,居然赶得及,堪堪垫在了女婴头下!

女婴本来从襁褓中伸出一只小手撑向地面,见玉大善人身躯扭曲,痛得满面是汗,却仍竭力伸长了手臂的样子,眼珠一转,小手在地面上轻轻一点,身体在空中横了过来,慢慢落在玉大善人掌中。

玉大善人见女婴安然落地,这才算松了一口气。这口气一泄,周身上下登时剧痛传来,痛得他大叫连天。原来方才那一番动作,却不是他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大老爷能够做得出的,只这么一下,就扭伤了三四根筋不止。

下人们定下神来,这才一拥而上,将玉大善人扶起,但均不敢碰触女婴一下。玉大善人环顾一周,细目中闪过一丝杀气,冷道:“这个……玉童乃是我玉某人的千金,今天的事,你们哪个敢多嘴,泄露了一字半句出去,可别怪我玉某人翻脸无情!”

一众下人们噤若寒蝉。玉大善人将女婴交给稳婆,命喂她吃奶,自己便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回房去了,打算好好喝上一碗参汤压惊。

入夜时分,玉大善人惊魂初定,心中记挂着女儿,便又向东厢房行去。还未到房门前,便见服侍女儿的老妈子一脸惊慌地冲了出来,差点撞在他怀里。

“何事如此慌张!”玉大善人面带寒霜,厉声喝道。

“小姐,小姐她……她长大了!”老妈子只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便眼睛一翻,倒地晕去。

玉大善人心头一阵大跳,拎起衣襟,忙冲进房去。一进门便见大床上只躺着女婴,正望向他笑着。女婴眉目如画,已依稀有了三分绝世佳人的模样,只是那身体……却是比下午方生出来时大了不少,至少长出一个手掌的长度来。

一股寒气自玉大善人心底升起,他强作镇定,向左右问道:“她都吃了些什么?”

一个丫环便回说小姐几口就吃光了夫人的奶,然后还喝光了府中存着的三大桶牛奶羊奶,可还是没饱,现在管家已打发下人去乡下提牛奶去了。这当中有一个时辰,小姐是饿着的。

玉大善人面色阴晴不定。三大桶奶!这可是够府中上下三日所需的,竟然被这个小小女婴喝了个干净!这不是妖怪,还有什么是妖怪?!

此时府中老管家忽然撞开了门,冲了进来。他面色灰白,四肢抖如筛糠,向玉大善人颤声道:“老爷,大事不好!后厩里养着的一匹马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全身鲜血,死得惨不忍睹啊!这……这府中有妖孽……”

玉大善人只觉得一颗心都如沉入了冰水之中,只是望向女婴。便见那女婴忽而嫣然一笑,小嘴中不知何时竟已长出四颗小小虎牙来,那四颗晶莹如玉的小牙上,分明还挂着丝丝鲜血!

玉大善人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,一阵天旋地转。好不容易,耳边老管家的声声呼唤方将他的魂魄给唤了回来。

玉大善人宁了宁神,将丫环老妈子们挥手赶出屋去,向老管家道:“玉财,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?”

老管家忙道:“我服侍老爷已有二十七年了。”

玉大善人点了点头,拍了拍老管家的手,向女婴一指,道:“不管她是什么,玉童都是我玉某人的亲生女儿,我一定要将她养大!从今天起,她要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,这点耗费我玉某人还受得起!还有,从现在起内外府隔绝,下人们不许互相走动,谁也不许把小姐的事说出去!对了,给老二捎一封信,听说他在北莱山上立了个寨子,拉起了四五百号人马。便让他派几个得力手下过来,哪个下人敢多一句嘴,就……”

老管家心领神会,挥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玉大善人点了点头,令玉财也退出房去,再向女婴望去时,见她已睡得熟了。只是精巧的小嘴角上,慢慢渗出一线血丝来。

玉大善人叹一口气,取一方绢帕,将这血线拭去。

第二日天方蒙蒙亮,小镇中居民便已晨起,出门的人都是一声惊呼!在这冬未尽,春方来的时节,满镇的桃树竟然一夜花开,而且结了累累果实。只是那些鲜亮中透着紫红的诱人果子,分明是李子!

小镇上桃树结李,一夜花开的奇事,便再也瞒不得人,消息逐渐向四面八方传了开去。

玉府上下,日日在肃杀中度过,八个满面横肉的大汉将府中各处门户都守了,不许闲杂人等出入,只有最亲信得力的几个仆人得以出府,采买些粮食果蔬。

转眼之间,小姐已然满月,只是她已长得如七八岁的孩童大小,哪有半分刚满月的样子?

玉童满月当日,有两个游方野道士来到玉府门外,口称府中妖气冲天,便要替此间主人除妖解难。玉大善人闻听此事,亲自将两个道人迎入府中,好茶好酒,奉为上宾。只是两个道人方才落座,十余如狼似虎的壮汉便一拥而入,醋钵大的拳头如雨落下,转眼间便将他们打得出气多,入气少,然后牢牢缚了,装入两口大萝筐中,挑入北莱山中,寻个无人处悄悄埋了。

又是一月过去,一个背负长剑的俊美青年来到小镇,径入玉府,说是得了天机,要来此处捉拿妖孽。那些北莱山寨上大碗吃酒的好汉们照样一拥而上,却被这青年挥出一道电光,电得半身焦黑,倒地动弹不得。玉大善人面色惨淡,口中叫声妖道,抢过下人手中一根杆棒便要出来拼命,哪知旁边一只纤纤素手伸出,按住了他的手。

此时玉童眉目如画,坠星眸、点朱唇,体态婀娜,未语先笑。身上只一袭鹅黄轻衫,便衬得盈盈一抹纤腰似在风中飘摇。这分明是一个初长成的二八佳人。直到玉童行到面前,口称少仙,那青年才自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,匆忙施礼,手忙脚乱中却不慎将手中宝剑掉落于地。

玉童掩口轻笑,道自己秉天地灵气而生,欲寻大道,却苦无入道之门,今日上天将少仙送来,便是要提携小女子,引领小女子得入大道之门了,还请少仙不吝指教。

俊美青年此时面红过耳,唯唯诺诺,不知如何便跟了她行到镇外,心中犹自想着该当如何教她大道。

玉童来去甚快,出门不过一盏热茶的功夫,便已回了玉府。至于那俊美青年,此时早成荒山中的一具干尸。玉童甚至连他姓甚名谁,师承何处,都不知晓。

转眼间已是玉童百日之期。这一天并无特殊庆贺,也无法如寻常人家庆贺。这个日子,只是在玉大善人心里而已。这日午时,玉童来到了玉大善人书房,还未等她开口,玉大善人便叹道:“你这便要离开了吗?”

玉童一怔,然后嫣然笑道:“这一世我托生在这里,本该待上三年,尽一尽父女之谊。只是我心中挂着主人之事,实在是放不下,不得不提早去寻找主人。”

玉大善人嘴角牵动,问道:“你要到哪里去寻主人?你那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?”

玉童笑道:“主人的事,你最好是不知。我只能说,此行要去洛阳。”

玉大善人一阵失神,道:“洛阳?那不是要走上一个月?”

玉童点了点头,便转身离去。她刚踏出书房,忽听玉大善人连叫数声等等,便立定脚步,转过身来。玉大善人手中提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,奔了过来,将包裹塞入玉童手中。那包裹沉甸甸的,玉童打开一看,见里面放满了金银。这包裹包装精细,显然是早有准备,绝非临时起意。

玉童心中微动,本想说我哪需金银?可这一句话怎么也出不了口,便提了包裹,飘然远去。

玉大善人直在阶前立到日薄西山,方才回到书房,将房门牢牢关起。

※※※

河北道,太原府,顾家庄。

村里百来户人家,最东首处坐落着一间破败草房。房顶上蒿草散乱,泥墙开裂,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,这间草房让人一望便感觉到寒冷,也不知房中人是如何度过这整个冬天的。

草房不大,中间砌着土炕,炕上卧着一个面色青白的人,看样子颇为年轻,只是闭目不起,似在沉睡。草堂中极为简陋,但床被衣枕均浆洗得干干净净,屋中颇有一尘不染之意。

这日午后,难得是个艳阳天,阳光将薰薰暖意洒入室上,令这间破败草堂也有了一丝生气。

吱呀一声,草堂柴门被推开,走进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来。她将背后负着的一捆柴放下,不及喘息,便忙着生火煮饭。只是她用木碗在米缸中掏了半天,光听得木碗与米缸间的碰撞声,半天取出碗时,碗中只有堪堪一捧小米。她怔了一怔,不由得落下一滴泪来。她马上以衣袖拭去眼泪,将碗中小米分成三份,取一份煮了,又另取过些干菜树皮,另行煮成一碗。

片刻之后,她将一碗稀薄的小米粥端到床前,将床上人扶起,慢慢喂他喝下。那青年男子慢慢喝了,双目却依然紧闭,仍是神志不清,只有进食的本能还在。

女子服侍他吃过,自己将干菜树皮煮成的东西胡乱吃了几口,便提过一只木桶,准备出去提水。只是看她那婀娜弱小的身子,也不知能不能提得动这么大的一桶水。

她刚打开柴门,忽见门前地上放着两大块木薯,急忙出门张望,只见路尽头一个身影一闪,便不见了。女子轻叹一声,犹豫片刻,又向床上卧床不起的男子望了望,终将木薯收起。她再要出去时,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高大肥壮的身影,将阳光都遮了去。

她头也不抬,冷冷地道:“张屠户,你又来做什么?”

那张屠户在村中虽是外姓,但家族中也有兄弟七八个,平时好勇斗狠,寻常人多不愿招惹他。听得那女子这一问,张屠户咧开大嘴笑道:“我来看看大妹子家里缺点什么没有?你那病鬼相公还没死吗?”

女子脸愈发地冷了,道:“让开!”

张屠户眼尖,眼珠一转间已看到灶台上放着的木薯,当下笑道:“看来你那堂弟又接济你了。当初你从顾家离开时,可是说过再不受顾家一米一线吧?怎么,现在却忘了当着全村人说的话了吗?是不是不收这些东西,你那死鬼相公就要饿死了?”

“你让不让?”女子咬牙道,握着木桶的手过于用力,指节已发白。

张屠户忽然抓起她左手,在肥大的掌心中抚摩着,嘻皮笑脸地道:“如花似玉般的一个小人儿,现在弄到这双手上都生满了老茧!还是那句话,不如你从了我,今后保证你不再受这种罪。你那睡死鬼相公我也一并养了,你看可好?”

女子用力想抽回左手,奈何张屠户力大,抽了几次也未能抽回,情急之下叫一声“你休想!”,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木桶抡起,便向张屠户头上砸去!

张屠户措不及防,登时额头被木桶砸个正着!吃痛之下自然放开了她的手,又伸手在头上一摸,便见了一手的鲜血。

张屠户本是个凶人,此刻见了血,不由得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,欲火合着怒意一同冲上头顶,狞笑道:“好你个不识趣的贱人!今日俺就吃定了你,你从也得从,不从也得从!”

他大掌探出,批胸抓住她的衣服,发蛮力一扯,只听哧的一声,那身并不厚实的冬衣便连同里面的粗布内裳一同破裂开来,露出了内里瘦弱的身躯和与身躯有些不相称的丰满双乳。

女子一声尖叫,完全没想到张屠户会突然行凶,慌张间只想着掩盖裸露的胸部。张屠户听到她的尖厉叫声,也吓了一跳,但此时那日思夜想的娇嫩身躯已在眼前,他哪里还停得下来?他睁圆布满血丝的环眼,手上再一用力,撕下一块棉袍,胡乱硬塞进她的嘴里,将下面的叫喊都堵了回去。然后有如老鹰提小鸡一般,将她双手提过头顶,单用一只左手握了,右手上下挥动,几下便将她的棉袍完全扯开,再将如一只白羊似的她牢牢按在了土炕上。

张屠户粗重的鼻息不住喷在她的脸上、脖颈上,狞笑声在她耳边回荡不去:“小贱人,敬酒不吃吃罚酒,今天俺就在你那死鬼相公的边上干了你!看你爽是不爽!妈的,你再乱动,俺就先捅翻了你的死鬼相公,然后再慢慢搞你!”

女子听了这句,全身猛然一僵,然后眼中涌出泪水,却更加猛烈地挣扎起来。

张屠户虽然欲令智昏,倒也真不敢杀人,而女子的挣扎终也是敌不过他一身蛮力,被压伏下去。望着她无助挣扎的小脸,以及细嫩白净的脖颈,张屠户直是喜爱到了极致,竟然伸出肥厚的舌头舔了下去。

眼见那条流着涎水的舌头就要贴到她的皮肉上时,忽然这一指宽的间隙就变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。

张屠户只觉顶心发髻上传来一道不可抗拒的大力,将他的头慢慢提了起来。他正欲火上冲之时,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,不由得怒火狂涌,咆哮道:“哪个孙子敢来打搅你家爷爷好事?”

张屠户一抬头,猛然倒抽一口冷气,只见那已卧床一年的青年书生竟然坐了起来,眼中闪着幽幽的青光,一只看上去绵软无力的手正抓着自己头发。看他那单薄样子,无论如何也与自己感受到的大力联系不到一起去。那青年面无表情,周身散发着森森鬼气,青幽幽的一双眸子实不似生人所有,那一身非人的大力似也在证实着这一点。张屠户虽然天不怕地不怕,但还是有些敬鬼畏神,不禁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究竟是人是鬼?”

那青年书生根本不理会他的问题,手腕一翻,扭着张屠户的头,带着他的身体转了半周,变成了面朝门户。青年书生力道之大,张屠户完全无可与抗,只听得自己颈骨咔嚓作响,整个身体身不由己地随着头转动。

青年手一抖,长声惨叫中,张屠户肥大身躯砰的一声撞穿柴门,飞出了屋外。那一百七八十斤的身子,在青年手里,就似是一块破布一样,说丢也就丢了。

门外扑通一声重响,紧接着就是张屠户杀猪一样的嚎叫。过得片刻,才传来张屠户恨恨的声音:“孙果!有种你就在这里等着!”

那青年就似没听见屋外一路远去的骂声,先仔细打量了一番屋内,然后起身下床。只是他刚走了两步,脚下就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,又喷出一口鲜血来。他面上有些诧异,不由得皱起眉头。

那女子本是惊得呆了,见他吐血,这才回过神来,猛然哭出声来,扑过来叫道:“相公!你终于醒过来了!”

青年书生眉头皱得更加紧了,本想将女子挥开,但想了一想,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道:“先不忙哭,我既然醒了,就不会再沉睡。方才那人唤的是我吗?你又叫作什么?”

女子一怔,道:“相公难道全忘了?相公姓孙名果,是顾家村中唯一一个姓孙的,二年前与我成的亲啊。妾身姓顾,名素水,是这村里大姓顾家的女儿。不过相公想不起来也不奇怪,自去年相公忽然沉睡,至今已一年有余了。”

青年书生双眉几乎锁到了一起,喃喃地道:“怎地还是孙果?难道冥冥之中,真有天意?”

苦思冥想之余,他又打量一番周遭,家徒四壁的草舍,空空如也的米缸,女人清秀的面容、细嫩的皮肤、瘦弱的身躯、破烂的棉衣以及布满老茧的双手,似乎都在诉说着过往一年是多么的艰辛。看她的容貌身段,显然年少时是不曾缺过衣食的。眼前所见的一切,悄然间,在孙果心头坠上了一颗小小的石块。

就在此时,门外忽然人声喧嚣,叫骂声中张屠户的声音格外响亮:“孙果!你不是装神弄鬼、诈尸还魂吗?现在外头太阳可大着呢,你家张爷爷可不怕你这病死鬼!乖乖出来,让俺打断你的狗腿,说不定心情一好,也就饶你一命!”

青年书生眯着眼、逆着阳光向外望去,只见房外围了七八条壮汉,手中各执棍棒草叉,一个个满面横肉、相貌狰狞。这些都是张屠户的族人,一起过来寻仇滋事的。远处已有不少围观的村人,但畏惧了这群人的凶蛮,都远远立着,不敢过来。说起来顾素水也是顾家长房的女儿,只是为着孙果与顾家断绝了往来,那些顾家族里的人,都不愿为她招惹上张屠户这等泼皮无赖。

眼见同族中的兄弟不敢出头,顾素水面色苍白。孙果冷笑一下,站起身来,就待出门。她望了眼孙果前襟上尚未干涸的血迹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,平静地道:“相公,你身子弱,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,我来应付吧!”

说话间她就已出了门,灶台上的菜刀早被她藏在了衣袖里。

见女子向自己跑来,走路仍不利落的张屠户大笑道:“莫非刚才事没完,你还想跟俺续个姻缘不成?”

他笑声未落,眼前忽然一道寒光闪过,一柄菜刀已当头斩下!张屠户大惊之下,就地打滚,这才堪堪让过一刀!顾素水口中咬了一缕秀发,挥刀又斩,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。那只手苍白纤细,力道却大得无与伦比。她转头望去,却见是孙果。

此时张屠户一个远房堂弟一声断喝,早扑了上来。在他眼中,孙果干瘦弱小,是个一拳就可打飞的软蛋,哪怕他手中提了根干柴,也不过是送上来的菜。

但他刚冲上一步,便见那根木柴在眼前急速扩大,还未等他反应过来,眼前便绽裂开一片血光,随后是天旋地转,黑暗也扑面而来。

木柴并不如何坚硬,但也有鸡蛋粗细,青年书生随手挥击之下,木柴端正抽在张屠户堂弟脸上,前半端竟然完全爆成木丝,可见这一击力道如何之大!

围观的张氏族人一个个只觉得牙根发酸、胸口抽紧,几乎人人都想到如果这一下打在自己脸上会如何如何,一口气几乎抽不上来。

张屠户堂弟仰天栽倒,脸上血肉模糊,已可看见森森白骨,一只眼珠也被打得吊出了眼眶。

孙果皱眉自语道:“竟然断了?看来这身体果然是久病未愈,虚弱得很,用不出精妙力道来。也罢,就换根结实点的。”他丢下手中木柴,俯身捡起张屠户堂弟手中的木棒。

张屠户最先回过神来,一声杀猪般的叫,嚎道:“杀……杀了他!”张氏众族人这才想起自己人多势众,又看那孙果身体单薄、面色苍白,活脱脱一副病鬼模样,于是在说不清是勇气还是恐惧的驱使下,发一声喊,操起棍棒草叉,围了上来。

孙果一声冷笑,手中木棍轻飘飘地飞起,只得啪啪啪啪击肉碎骨声不住响起,数息功夫,七个张氏族人也尽数倒地,与先前的张屠户堂弟滚作了一团。倒地的人或手或腿,皆扭曲变形,只有惨叫滚动的力气,一个都站不起来。

围观的顾家村人哄的一声,惊叫不已。这孙果莫非是被妖魔附了体,怎地就在这让人不及眨眼的功夫,七八条壮汉就都被打断了手脚?

然而一众村人又倒吸一口冷气!只见孙果面无表情,绕着地上的张氏族人走了一周,木棍举起落下,将每人都打断了一手一脚,然后将张屠户从人丛中挑了出来,一棍棍不住向他身上击落。

张屠户杀猪般的嚎叫完全压不住木棍落身时发出的闷响!孙果耐心而细致地将他四肢一寸一寸击碎,击烂,直至最后,方才一棍捣在张屠户下体,用力捻动,直到将他裆部那话挤得稀烂,方才停了手。

孙果抬眼向围观的顾家村人望去,微微一笑。一众村人早被眼前的血腥吓破了胆,孙果这一笑,在他们眼中无异于阎王相召,于是哭爹喊娘,屁滚尿流,连滚带爬地散了。

孙果回头向顾素水望去,见她面色惨白,却还立在自己身后,于是微笑道:“你不怕我?”

顾素水全身一颤,道:“你是……相公?”

“我是孙果。”孙果如是道。

顾素水一咬牙,道:“不管相公是人是鬼,我都跟定了你。除非……除非为了方才的事,你要休了我。”

看着她执著的面容,孙果心头有些沉甸甸的,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。这在他前世修行数十年中可是从未有过的事。

他眉头越皱越紧,暗忖道:“怎么会这样?如此一来,我还怎么走得了?”

孙果前生精通人情世故,知道除非自己将张屠户一干人都杀了,不然走后必有后患。而且就算杀光张氏族人,官府也会追究。自己当然是不怕,不过顾素水以及顾氏族人必有牢狱之灾。

他仰头向天,感受着苍茫大道中的渺茫气息,片刻后又望向女子,暗叹一口气,在心中道:“这具身体灵脉不错,只是太弱了些,还得温养些时日吧……”

凭着这个不怎么说得过去的借口,孙果便留了下来。前三月将这副新皮囊涤尘埃、筑道基、养元气,三月后便在地方行走,广交名绅乡官,称自己为清元真君梦中授以仙书,通晓神仙之道。起初众人多有不信,孙果便为人祛病施药,药到病除,于是乎乡人捧为神仙。

此后孙果又施展手段,为地方父母大员镇宅捉妖,想那些寻常鬼魅秽物,哪逃得出孙果的手心?自然效应如神。

孙果前世贵为国师,揣摩上意驾轻就熟,把握这些为官之人的心思,那还不是小菜一碟?于是秋去冬来、复又春暖花开时节,孙果早已名声远播,道上大员,十有三四收为记名弟子。这期间自然有些修道之士眼热他的权势,找上门来论道。打发这等七八流的修士,自不在孙果话下,谈笑间就将对方道法破得干干净净。于是在那些地方大员眼中,孙果连面上的几颗痣都似有了仙气。

至于张屠户,初时仍有些不忿,族中有些泼妇还会上门叫骂。只是孙果手段极辣,不论来的是男是女,是老是少,一律打断四肢了事。在这偏远地方,这类宗族仇恨多是通过械斗解决,张氏宗族中壮年男丁都被孙果打残,这才想起报官告状。奈何当时方圆百里内乡绅地官都成了孙果领先,其后孙果势力更是愈加庞大,张屠户一族畏惧起来,终于举族远迁避祸。

待将顾素水安顿妥当,下半生衣食无缺、也不虞被欺受苦,匆匆间已是一年多过去。这期间顾氏十月怀胎,又为孙果诞下一子。

夏去秋来,风意渐凉,孙果虽然心有牵挂,但终觉可以抽身而去。上路那日,顾家村渐行渐远,孙果心中却是越来越重,毕竟此去九死一生,不知是否有命回来。

直至顾家村与村头立着的纤弱身影消失在山的那一侧,孙果方长吐了一口气。于修道之士而言,这一年多点的尘缘也就是一次道左邂逅而已。

修道人慕的是天地大道,说起尘缘,都是云淡风轻,不值一提。只是此时亲身经历过了,孙果方发觉,这一点点的尘缘,割舍起来,有时会也觉得重逾山峦。

※※※

那日纪若尘率先自玉台跃落,跌向无尽虚空。一出玉台,登时又是一番不同世界。

如被一道无形大力挟裹着,他身不由己地向下落去,坠落速度早已超出他的感知,似是瞬息千丈,又似是凝滞不前。周围景物更是不断变化着,沧海桑田、朝代变迁、生离死别、悲欢离合,甚而星辰生灭、混沌虚无也偶有所见。

每一瞬间,都有无数画面扑面而来,又穿身而过。那一刹那,数不尽的欢笑悲泣便涌入他的神识,不知有多少人、多少事物的生灭衍化就此刻印在纪若尘神识之中。他几乎分不清孰为真、孰为幻,仿佛才跳出玉台,便已转世轮回了千万遍一般。

若是换了意志稍薄弱些的人,恐怕早就迷失在这无穷无尽、真幻难分的体验之中。不过纪若尘心志本就坚毅,于苍野中吞噬无数鬼灵幽魂,早接触过无数魂识中的记忆。又曾在神游之时,更将方圆数十里内一切变化皆收摄于心,眼前海量记忆体验纷至沓来的情况,并不如何令他震惊。

但这些记忆体验过于真实,一一掠过之际,宛然也如活过了如此一世。只在瞬息之间,他便已轮回过了千秋万世。

纪若尘是在飞坠着,但又似不是。有时山川云峰与他一同坠下,在他眼中,这些气象万千的山峦就是静止不动。又有时万千景象如瀑而下,比他下坠速度还要快得多,由是在他感觉之中,自己反而是在冉冉上升。

于是纪若尘心中一动,忽然想起:“难道自己是升是坠,并不在己,而在天地万物不成?”

如是,他心中又有所悟,既然这些记忆体验如此真实,便当是自己轮回过了一次,岂不是好?于是他放开胸怀,坦然迎向了无穷无尽的纷繁世界,不再像起始时严防死守,只是仍坚守住心底一点清明。

转瞬之间,又一重世界扑面而来。纪若尘心念运转如电,在无法言喻的短暂刹那,已看清向自己飞来的是一座华美恢宏府第,一间偏厅中燃炭薰香,暖意融融。厅中列着三席,两女一男三个童子正端坐席后,朗朗诵书。厅中一个中年文士,手捧圣贤之经,正来回踱步,检查着三个童子的功课。这三个童子个个眉清目秀,衣饰华丽,显然家世不光富庶,而且显贵。

书厅迅速在纪若尘眼前放大,就在他思忖着此次要经历这三个童子中哪一个的荒淫人世时,却见那中年书生的清瘦面容端端正正地冲来!

纪若尘略有自嘲地一笑。不过别说是位西席先生,就是贩夫走卒、乞丐妓女的生涯,也经历过成百上千,哪在乎多这一世?

转眼间,那书生的面容已在眼前,依过往经历,这书生该如一阵清风拂面而过,将过往未来经验体会灌注在纪若尘神识之中,但就在两人要相接的瞬间,那书生忽然面露骇然之色,而纪若尘心中也油然而生一种不妥之感!

只听砰的一声,两人已撞在一起!那书生一声惨叫,而纪若尘也是一阵天旋地转,头顶传下剧痛,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。

纪若尘苍野十载搏杀,吞噬魔灵无数,征战经验何等丰富?虽然穿行无尽世间,肉身实体早已消散,但仅凭魂灵神识,也有无穷妙用。当下他也不着慌,动念间已放散出数千道神识,重行掌控了身体各处,并将身周探察了一遍。

纪若尘双目骤开,瞳中星光闪耀,仍是一片淡淡虚影的右手探出,一把将面前哼哼叽叽的中年文士一把提到面前。

此时看得仔细,这中年文士面相生得堂堂正正,双目细长,眉若利剑,面色如玉,骨骼宽大,颇有清奇出尘之意,实有那么二三分人中龙凤之相。只是刻下被纪若尘提在手中时,他面上满是惊慌失措,双手舞动,口中咿咿呀呀的叫也叫不出声来,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风骨在?

纪若尘指尖已感觉到中年文士的颈骨在吱呀作响,于是指上松了力,那文士跌坐在地,捂住喉咙,不住地咳嗽着。他一边咳,一边手足并用,不动声色地爬向门边。

纪若尘且不理他,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围。二人相撞的瞬间,场景又有所变幻。这里从格局上看是个偏房,但也是套间,内为卧室,外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厅堂。厅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,另有两栅阁架,上面押放着些瓷器书册,看上去颇为雅致,内外间之间还摆着一张便床,这是使唤丫头睡的床。再看卧室中的摆设,桌案上放着文房四宝,床上也是细帐绢被,这可是上等人家老爷才能用得起的摆场,一个普通的西席先生,最多也就是纱帐布被,主人家再怎么高看了,也比不过管家去。要知道再大户人家的管家,也仍是个下人。

看了这套房间,纪若尘心中便有了分寸,看来这没什么风骨的中年文士定是有些过人之处,不然也不会有待遇了。别的不说,单看那使唤丫环的床,就知是个可以侍寝的。

纪若尘再一招手,那文士便又飞进他的掌中。文士看起来也是一个识大体、知进退的,知道抗拒不得,当下苦笑一声,手脚下垂,索性放弃了抵抗,也不叫喊,听任纪若尘处置。

这文士如此光棍,倒令纪若尘有些意外,于是微笑问道:“敢问先生尊姓大名?”

他这一笑,当场却将那文士吓得面色发青,显然那文士年纪一把,胆子却是极小的。不过或许是圣贤书读多了的缘故,他镇定功夫还算不错,定了定神之后,吸一口气,养神于胸,而后铿锵答道:“我姓济,名天下,字尽知,取天下之事,无所不知之意。”

纪若尘哦的一声,扬眉道:“口气倒是不小。这天下之事,你怎能尽知?”

济天下昂然答道:“我已破万卷书,行万里路,天下这事,如何不知?”

纪若尘微笑道:“书中得来终觉浅。就算破万卷书,哪能穷天下事?那书中未载的,你又如何得知?”

济天下道:“读书岂止是为了知这一字?圣贤之书,内中自有天地大道、人间至理,只消得了这道,这理,天下万事自可推而知之。如不悟道,不明理,书读得再多,也不过是个书虫罢了。”

济天下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,气势磅礴,却又含而不发,整个人登时显得高大几寸。纪若尘仔细一想,这济天下话中所言,倒的确是至理,不由得也对他高看了几分,当下手上一松,将他轻轻放落,问道:“济先生果然有才。只是不知这里为何地?”

济天下一落地,脚登时一软,险些摔倒在地,退后数步,扶了个花架,这才站稳。这副窝囊模样,与方才的气势沉凝、不动如山实有天渊之别。

济天下不住拍胸,半晌方道:“此地乃是东都洛阳,这里便是本朝相国杨公国忠之府,我现下是府中西席,负责教导杨公长子及二女功课。”

纪若尘便又问道:“本朝又是哪朝?”

济天下面上讶色一闪而过,便正色道:“本朝天子姓李讳隆基,别号明皇。”

纪若尘沉吟片刻,双目骤然一亮,道:“这个李隆基,是不是还有个妃子叫做杨玉环?”

济天下吓了一跳,慌张四面一望,见房中无人,方才压低了声音道:“你这称谓那可是大不敬,要灭九族的啊!本朝杨妃艳冠天下,乃是明皇的心尖肉,这等事天下皆知。这个……神仙自上界来,不知这个也属正常。只是不知……那个……上仙何时回府啊?”

说到最后一句,济天下期待之意溢于言表。

纪若尘双眼微闭,似笑非笑地道:“上仙?恐怕你心中想说的野鬼吧?你猜的不错,我是自他界来,不过恐怕难如你意的是,这里,就是我要待的地方了。”

济天下面色数变,又问道:“本朝幅员辽阔,未知上仙此来想去何方?来此界又为何事?”

纪若尘安然在房中太师椅上坐下,端起旁边几上的茶杯,轻啜一口,闭目细细品起茶来。他此刻形体仍是九分虚,一分实,望去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个影子。那一口茶,化作一条笔直碧线,自喉中直落腹中,然后化作一团碧雾,盘旋不休。

这一切济天下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中,不觉心里叫苦,口中酸涩。

好不容易,纪若尘方张开双眼,道了声:“好茶!”

济天下不知如何接口,只得连声称是。

纪若尘吹出一口碧绿茶气,徐徐道:“不知为何,我对济先生总有一见如故的感觉,似乎曾在哪里,抑或是哪一世里见过。济先生实怀大才,我正有借助之处,所以此来,就先在先生这里住下了。我来此界所图实在不少,须得一一办来,其中一件,此时也不妨说与先生知晓……”

说到此处,纪若尘双瞳中碧蓝群星微微一亮,悠然道:“这件事,便是送李隆基与杨玉环归西。”

哗啦一声,架住济天下身子的花架轰然倒塌!

※※※

纪若尘伸手一托,右手变成丈许长短,轻轻扶住了济天下,微笑道:“先生何必如此惊慌?”

济天下苦笑顿足道:“你你你,你将这等大图谋都说了出来,哪里还由得我不从吗?助你是死路一条,若是不助你,你又焉有不杀人灭口的道理?”

济天下当此处境,心意沮丧,将上仙什么的敬称都抛到了一旁去。

“先生清楚就好。”

济天下便也横下一条心,向纪若尘道:“不知你只是要我听命于你呢,还是要我全力投效?”

“这当中分别在何处?”

说到了关键问题,济天下气势顿升三分,道:“这当中自然有分别。若要我全心投效,无外乎君子爱财四字而已。”

纪若尘似是有了些兴趣,道:“你既然自诩君子,又要这银钱何用?”

济天下一挺胸,气势又升,朗声道:“休说君子,纵是神仙,要于这世间办事,也自离不了银钱。所谓良将不差饿兵,即是此意。你看,就是屋中这丫头环儿,隔些时日也要与些首饰细软,她才服侍得尽心。这尽心与敷衍之间的滋味,可实是天上地下!”

纪若尘淡道:“你还敢与我要钱,就不怕丢了性命吗?”

济天下昂然道:“只要随了你,早也是死,晚也是死。既然迟早都是一死,何不做个饱死鬼!”

一谈到银钱,济天下骨头登时硬了起来,颇出纪若尘意料之外。他略略回想得自前世的记忆,道:“即是如此,那便每月百两白银吧。”

济天下眼中透出喜色,脸上仍努力不动声色,沉声道:“以吾之才,月规两百两并不为过。”

纪若尘不禁菀尔,道:“一百五十两。”

济天下斩钉截铁地道:“贩夫走卒,帝王将相,各有其价。多了不必,少亦不足。我就值两百两,一枚铜板也不能少!”

纪若尘听得“贩夫走卒,帝王将相,各有其价”几字,细细回想了数遍,双眉一扬,微笑道:“那就二百两吧。”

济天下大喜,长揖到地,道:“多谢纪少仙!”

纪若尘悚然一惊,长身而起!

就在此时,偏厅的门忽然打开,一个六七岁、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冲了进来,叫道:“济先生,你昨天出的对联我对出来了……啊!”

小女孩穿着缎底软鞋,走路轻盈,脚下无声。济天下一介书生,六识与常人无异,纪若尘亦正是心神激荡之时,一时不察,就这样让那小女孩闯了进来,将纪若尘瞧了个真切!

济天下与纪若尘面面相觑之际,那小女孩一手掩口,一手指着纪若尘的下身,脆脆地道:“你怎么没穿衣服?咦,你这里和我长得不一样啊,是不是这就是姐姐说的,男人的雀儿?就是这个东西可以让女人怀孩子吗?”

纪若尘此时虽仍是一片虚影,但身体发肤俱全,一切皆是依照人间最后时刻塑就,只是没有考虑衣饰。

饶是纪若尘苍野纵横十载,斩杀过万千魔灵,这一刻也有些手足无措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小女孩儿生得极漂亮,又有一种天生的钟灵气息,倒让他有些下不了手。不然的话,别看他此时还无实体,但一口九幽熐炎吹出,也能轻轻易易地焚了她的三魂七魄。

济天下这时显出急智来,一个侧步拦在纪若尘身前,俯身向小女孩神秘地道:“这是为师召唤出的丁甲神人,元仪小姐可不要无礼,不然神人恼怒起来,那可是天大的祸事!”

小女孩啊的一声,看向济天下的目光中登时多了三分崇拜,于是也压低了声音道:“先生原来这么厉害!可是神人为什么不穿衣服?”

济天下登时觉得背后如有数根利针在轻轻刺着他的肌肤。他见多识广,知道这是感应到了杀气之故,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,忙对小女孩道:“神人乃是秉天地大道而生,赤条条来,赤条条去,才合天地道理。你想想看,谁出生时是穿着衣服的?”

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忽然从济天下身侧探出头来,向面无表情的纪若尘吐了下舌头,道:“不过你生的真是好看!嗯,就像……就像一柄要杀人的剑!总而言之,你比姐姐喜欢的那些软绵绵的堂哥公子们强得多了。要不我来喜欢你吧,你陪我去参加宴会的话,一定能把那些人都比下去!”

纪若尘哭笑不得之际,济天下已吓得冷汗如雨,忙连哄带劝,使尽全身解数,方才将这位当今相国次女给劝了出去。

被杨元仪这么一闹,房中气氛倒是缓和了许多,纪若尘初入贵境时的凌厉杀气悄然间消了大半。他这时省起,在人间界行事,似乎有着重重顾忌,不能肆意妄为,大多时候更是得委曲求全,方可成功。这与苍野上生死存亡只在一线,解决纷争唯有性命相搏实是区别极大。

于是纪若尘又坐回太师椅上,双目缓缓垂下,身形也变得越来越淡,那道无形无质的威严渐渐向四方散去。他徐徐道:“我要神游几日,想些事情。扳倒李氏皇朝之事,暂就交给济先生了。先生且想想方略。”

济天下一怔,眼见纪若尘坐于椅中,逐渐融入虚空,不由得顿足苦笑,自嘲道:“唉,你说得倒轻松!我只一介书生,手无缚鸡之力,如何扳得倒整个朝廷?!”

他自怨自艾一会,随手拾起几上一卷书册,重重在自家头敲打了几下,举步向外走去。

济天下方行出数步,忽听纪若尘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脑响起:“先生如何知道我姓纪呢?”

济天下猛然僵住,颤声道:“小生曾与公子在洛阳相逢道左,还得蒙公子赠了银子。小生自幼过目不忘,对受过银钱的恩主更不可能忘记。小生又生就一双阴阳眼,望人不光能看到面相,且能望神。公子……不,上仙神光湛然,那舍我其谁的气势实是天下无双,至少小生就从未在别人身上见到过。上仙此次下界,虽然面容大变,但内在的神光始终如一,只是洛阳相遇时上仙行韬晦之道,几乎将神光尽数掩藏起来,而今次却是尽显神威。是以小生方能认出上仙来。”

济天下惊吓之下,称呼又改,不顾年逾四旬,竟改口自称小生。他这一番话说完,半天也听不到动静,好不容易大着胆子慢慢转过头去,只见房中空空荡荡的,哪有纪若尘身影?

济天下心神一松,全身上下登时冷汗涌出,湿透重重冬衣。他再也不敢停留,慌忙夺门而出,哪知才出门槛,衣袖就被人一把拉住!

济天下登时全身冰凉,不敢稍动!只听得一个甜腻腻的声音自旁传来:“老爷,老爷?你这是怎么了?”

济天下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下,转头望去,见是房中的丫头环儿。这环儿生得弯眉细目,丰腴白净,颇为甜美可人。此刻环儿拉着济天下的衣袖,轻咬着下唇,白嫩的面皮下透着嫣红,眼中水汪汪的全是情意。

济天下看了一眼天色,此刻午时方过,依着相国府的规矩,正是午歇之时,环儿此刻过来的用意再是明显不过。济天下虽好银钱,甚而有时胜过自家性命,却也不是只进不出的铁公鸡,使起钱来十分大方,待这环儿更是优厚,她也就加意奉承,兼之这济天下看似文弱,实则精壮过人,更是凭添了她三分春意。这环儿若是情动了,直可缠绞得济天下酥麻到骨子里去。

奈何今日非比寻常,只消一想到房中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煞星,济天下便是绮念全消,看环儿也便如木鸡瓦偶。他一心想的只是快些离开这不祥之地,当下随便寻个借口,便舍下千般哀怨的环儿,夺路而去。此后数日,济天下虽然每晚回房歇息,却如老僧入定,在榻上安然仰卧,深吸慢呼,似在宁神养气,任那环儿如何勾引,只作不知。

环儿直恨得心底里都麻痒痒的,不懂怎地一个妙人就忽然变成了木头。好在济天下赏她的银钱细软多了一倍,总算慰藉了她伤痕累累的心儿,还有些富余。

纪若尘这一神游,便是七日。

七日之中,相府中一应人等都在各自忙碌着,看似毫不相关,实则气脉相连。纪若尘分出一缕神识,一面体悟着三清真诀,一面与人世间所脉印证,以求找个可以凝聚身体的方式。济天下则在授业之余,日夕翻阅本朝各类正史野传,历代天子的纪事更是一一细读。

而那杨相国二小姐元仪,则在族中子弟聚宴中语出惊人,指点着一众大小公子,放言都是些扶不起的脂粉软货。她年纪幼小,或许知道,或许不知自己已得罪了东都几乎所有权宦子弟,但众人畏惧杨国忠的权势,无人敢出口反驳。然而这当中便恼了一个人,那拍案而起的,正是杨元仪的亲姊,相国府大小姐宛仪。

※※※

且不说相国府两位小姐如何吵得针锋相对、火星四溅,让一众权宦子弟看得目瞪口呆,也不提二小姐好勇斗狠,各自撂下了狠话无数,洛阳满城上上下下,关注的还是国相杨公国忠回城省亲这件真正大事。

腊月底,洛阳突降大雪,三日不停,平地雪深尺余。富庶人家自有炭火锦裘,只是苦了城里城外的穷人家,瑟瑟抖着,还得忙碌生计,筹办年货,肚子里不住咒着老天,面上还得堆出笑脸,在外人面前说道瑞雪兆丰年,这等大雪,正是因相国大人回洛阳才带来的吉兆。

腊月二十八,雪住天晴,东都洛阳满城镶银,迎来了官道上数百人壮马肥、戟亮甲明的悍猛禁军铁骑,当朝相国杨国忠正在队伍中间。只不过他并未如朝廷其他大员那样乘坐八抬暖轿或是六乘车辇,而是乘一匹高头白马,身披亮银软甲,软甲上再罩雪色貂麾,便这样顶风踏雪而来。

遥遥望去,人如玉,马似龙,那滔滔气势,实令人赞叹!

洛阳百官早在城外守候多时,尽管冻得面色发青,但见相国如此风采,自然采声一片。洛阳王李安乃是帝室之胄,裂土封疆,拥兵一方,本来是该杨国忠去拜见他的。但此时杨国忠权势滔天,他便也迎了出来。为示敬意,又免非议,李安车驾便停在了洛阳城门正下,如此便不算是出城相迎了。

遥见杨国忠行近,李安不由得心中有些欢喜,又有些恼怒。欢喜的是杨国忠权势薰天,自己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,毕竟杨玉环在献给明皇前曾是自己的王妃。恼怒的是想想十几年前,这杨国忠不过是洛阳一介不起眼的小混混,与自己相比一者在天,一者在地,这短短时光里,人事变化竟如此之大,自己反倒要奉承着他了?而且居移气,养移体,自那杨国忠坐上高位后,气质潜移默化,如今踏雪而来,竟也是有模有样的,谁又会想起十余年前那个在洛阳游手好闲、一脸惫赖模样的小混混?

既然有妹如玉环,杨氏一族这一辈的子弟,多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,杨国忠更是其中翘楚。

见杨国忠队伍行近,李安收拾心情,堆起一脸笑容,走出车来,亲自迎上。

洛阳城外一番客套后,杨国忠终于前呼后拥的入了相府。他卸下银甲,在正堂坐好,受过宗族众老、妻妾儿女的参拜,方得余暇喝一口茶。

这口碧玉珍珠正在喉中翻滚、余香刚发之时,杨宛仪便冲上来抱住杨国忠左膝,叫道:“爹爹!元仪她欺负人,你要为我作主!”

杨元仪又岂是个肯示弱的?当下占了杨国忠右膝,叫道:“明明是她不讲道理,现下倒反咬一口!”

杨国忠素来痛爱这一双冰肌雪肤的女儿,也知她们自小不合,自元仪懂事时起就打到现在的。当下拍拍她们,示意稍安勿燥,反向立在一旁的儿子问道:“恕儿,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?”

杨恕向宛仪元仪各望一眼,嚅嚅地说不出所以然来。三人自小玩到大,他素来被姐妹两个欺负得狠了,畏惧早种在心底,这时哪里还告得出状来?

见独子这个样子,杨国忠摇了摇头,心中暗叹一声。好在杨恕年纪幼小,日后好好教导,还有成材之机。自从府上延揽到了西席先生济天下之后,在他的教诲下,杨恕性情实已变得阳刚许多,见识也颇见宽广,令杨国忠心中暗自称许。

见杨恕说不出所以然来,杨宛仪眼珠一转,立刻抢着道:“爹爹!元仪她说族里的男人都只有面目生得好看,全是靠脸蛋吃饭的软货!”

杨国忠脸色登时有些难看了。他向来自诩样貌,杨元仪若真是如此说,那可是把他也骂在里面了。这一句构陷实是厉害,休看杨宛仪还不到十岁,这心机机变着实小看不得。

只是若论机变狠辣,杨元仪也绝不稍逊半分。见杨国忠黑着一张脸,她也不为自己解释,而是叫道:“爹爹!宛仪喜欢族中几个堂哥,但能说出来的好处只是他们生得漂亮而已。啊对了,前些日子她和洛阳王的小公子在一起玩皇帝皇后的游戏,她演皇后,演得开心得很,听说他们不光穿了龙袍凤冠,还专门做了一张龙椅呢!”

这下饶是杨国忠跋扈惯了,也不由得面色大变,厉声喝道:“宛仪!这可是真的?”

杨宛仪鲜见杨国忠发这么大的脾气,登时吓得小脸苍白,说不出话来。杨国忠一见之下,就知必有此事。这事连元仪都知道了,那还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。虽说只是小孩子们顽皮,可是毕竟龙服凤冠都是犯忌的事,若被人报了上去,他与李安至少都是个管束不力的罪名。就算明皇不去治他们有不臣之心的诛族重罪,也必是自此失宠。

杨宛仪见势不妙,忙向元仪叫道:“元仪!当初你不是也想一起玩吗?只是我不肯带你……”

啪的一声,杨国忠抬手就是一个耳光!宛仪小脸登时肿了起来,她大眼睛中溢满泪水,却又不敢哭出声来。

杨国忠喝道:“正月十五之前不许你踏出府门半步!以后也不准你再和洛阳王府的人来往!如果再让我听到你玩什么皇帝皇后的游戏,我就把你嫁到回纥去!”

这阵狂风骤雨般训斥登时把杨宛仪吓得傻了,直至杨国忠含怒拂袖转入后堂良久,她才怨毒地盯了杨元仪一眼。杨元仪哼了一声,毫不示弱地回瞪过来,而后方趾高气扬地离去。

待杨国忠沐浴更衣完毕,在书房中坐下时,心中怒气早歇。宛仪元仪这点小孩子的把戏,如何欺瞒得过他去?只是如此心机,在这个岁数的孩子中实是罕见而已。可惜的是宛仪元仪都是女儿身,长大了也不过是相夫教子。如果杨恕能有她们一半的聪明伶俐,杨国忠便心满意足了。

此时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,杨国忠便吩咐下人将济天下请到书房,先问了会二女一子的功课进展,便沉默不语,似心中有难断之事。济天下安坐下首,自顾自地品茶,等待着杨国忠的下文。在这一代权相之前,济天下倒是举止从容,进退有据,分毫不见惊惧畏缩。

片刻之后,杨国忠终将手中茶盏放下,道:“我这次回洛阳,总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,不知先生可否助我,找找这忧从何来?”

济天下显得胸有成竹,徐徐地道:“相爷此刻如日中天,能令相爷忧心之事,想来当在庙堂之上。”

杨国忠精神一振,忙道:“先生高明!不过我只是隐约感觉不妥,却不知不妥处在哪里。先生何不再为我剖析一二?”

济天下点了点头,起身绕厅踱了数周,做足了筹思架势,方道:“能够令相爷忧心的,不外乎能够威胁到您的大敌罢了。”

杨国忠一拍大腿,恍然道:“先生说的是!这个月以来,张宗正、顾宪周等人几次三番上奏折,说我强买土地、私练精兵、结党营私什么的。那顾宪周甚至胆敢当朝指摘我的不是!圣上耳根软,被这等人说得久了,说不定真信了他们几分……”

济天下笑了笑,道:“相爷这就胡涂了。这些年来相爷治国有方,朝中是有口皆碑,又有贵妃在宫内为奥援,这朝堂之上虽有数百文武,谁又能威胁得了相爷啊?那些人说就让他们说去,相爷根本不用去理会,反让天下人知晓相爷的泱泱气度。”

杨国忠深觉有理,当下连声称是,忙又问起这大敌既然不在朝堂之上,却又在何处?

济天下正色道:“相爷之敌,只在庙堂之外!”

他大步走向书房壁上挂着的一幅工笔细绘的本朝疆域图前,并指如戟,指向北方边陲!

杨国忠一看济天下落指之处,登时离座而起,寒声道:“安禄山?!”

杨国忠目光如剑,济天下却夷然不惧,沉声道:“放眼天下,唯有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可为相爷之敌!”

杨国忠盯着地图上安禄山的封疆,目光越来越是阴冷。

安禄山坐拥三镇雄兵,又通逢迎之道,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,更得与杨妃暗通款曲。现下宫中朝内,谁不知他与杨妃那点事?满朝上下,瞒着的只一个明皇而已。他也不知杨玉环何以会喜欢上这个粗陋胡人,竟然连他这个兄弟都冷落了。杨国忠实有自知之明,知道今日权势,其实有九分是得自这个贵妃妹妹。如今玉环宠爱移向外人,这让他如何不慌?

原本纷乱如麻之局,至此已是一片清明。杨国忠心念如电,此刻想的已是该当如何设下连环毒谋,好能扳倒安禄山,去了这心腹大患。

※※※

夜宴时分,济天下方自杨国忠的书房中出来。

小半个时辰中,他已将天下大势都解说一番。济天下腹中实有几分干货,短短功夫,已从时势、运命、庙堂、疆域,甚至天时地理风俗等角度重行解构时局。他用词简练,句句切题,往往三五句便可将一件事讲得清清楚楚。

杨国忠凝神倾听,偶尔才会问上两句。他越听眉头便锁得越紧,直至济天下讲完,方吐一口气,才发觉掌心中已全是汗水。

济天下行至自己所居的偏院前时,远远已闻到酒菜香气传来,立时觉得腹中饥饿,加快了脚步。

年关又至,自济天下到杨府授业,转眼间已是两年了。初来时杨国忠曾亲自出题试他学问,这济天下无论经史子集抑或地理风物,皆是对答如流,举止大气从容,在权相面前不曾张皇,也未有逾规,便就此任了相府西席。一时之间,济天下顿成洛阳士林学子公敌。

时日迁延,杨国忠发现当日济天下点评时局时所预言之事一件件兑现,心中惊讶,从此便对他格外高看一线。每次回洛阳之时,他总不忘与济天下聊一聊天下事,聊过后纷乱庙堂即会重归清明,他也因行止得当而圣眷日隆,从一众杨家人中脱颖而出,将相位牢牢坐住。而且在济天下教授下,国忠二女一子的功课也颇有进境,更难得的是这济天下非是个只懂死读圣贤的书呆子,这两年来,宛仪元仪虽是斗个不休,但姐妹两个所用计谋的狠辣阴损与日俱进,有时已令杨国忠暗自心惊。就连懦弱老实之极的杨恕性情也有变化,偶尔也能阴坏一把。这等变化看得杨国忠胸怀大慰,他身为权相,见自家儿女渐通权谋倾轧,只会觉得一身荣华后继有人。仁义道德,在杨国忠眼中那是用来束缚旁人的链锁,怎会希望自家子弟变成那些重义守礼、循规蹈矩之人?

至此,杨国忠又高看了济天下一线。

于是乎两年之内,济天下月规束修从十两纹银一路跃迁至三百两,居处也一年数迁,还配了个侍寝丫环。

济天下所受礼遇虽比寻常西席先生高了十倍,但仍算是个下人,而非杨国忠心腹幕僚。这相府家宴,稍远一些的亲族都不得上堂,他能在自居偏院中得赐一桌酒席,已属难得礼遇了。

济天下的手已放在门板上,忽然抬头看了看天,天早已黑了,密密的坠满铅云,让人心里又堵又寒。一阵冷风忽地吹来,济天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,不禁骂道:“这贼老天!白天还是好好的,怎地这会就是这么重的云了?看这样子,还有数日大雪好下。”

年节时分的洛阳是极寒的,济天下又有了些年纪,火力不如那些年轻人来得精壮,一阵寒风袭来,登时就打了个寒战。此时院门内透出的柔和灯光与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便是十分诱惑了。

济天下便入院,登堂,入室,不出所料,卧房中已布置好了一席精致家宴,环儿已铺好了床帐,正将一个热热的铜炭炉塞进被窝里,要为济天下暖被。当然,偌大一张床区区一个炭炉怎够?还要环儿那丰腴身躯才暖得起来。

如此暖意融融、春色荡荡情景入眼,济天下却如泥塑木雕般立着,一时说不出话来,只顾呆呆地看着主座上端坐着的一个淡淡身影,那正是纪若尘。

此际纪若尘已睁开双眼,望着一桌饭菜,若有所思。他坐处距离环儿不过一尺,环儿却全无所觉。她听得门响,立时回过头来,眼波荡漾,向济天下软绵绵地叫了声“老爷”。

环儿一转身,纪若尘便明明白白地处在她视线之下,可环儿却似根本没有看到他。

一道冷汗自济天下鬓发中滑出,顺着面颊落下。他便吩咐环儿到外厅去,全然不顾环儿满脸的错愕。环儿种种媚态作足,换来的却是济天下不耐的催促,只得恨恨出去。

济天下小心掩好门,方苦笑着在纪若尘对面坐下,问道七日神游,可有收获?

纪若尘此时正伸手捞了一条蒸全鱼,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,方整条扔入口中。蒸鱼入腹,便有一小团黑雾生成,将那鱼裹了,顷刻间化得干干净净。纪若尘皱了皱眉,又取过半只肥鸡,同样直接吞了下肚。如是风卷残云般,转眼间一桌丰盛酒菜便都入了他的腹,只给济天下留了点汤汤水水。

纪若尘回味片刻,方道:“味道各异,可于修行全无用处。”

济天下博览群书,道典也读过不少,听了不禁暗自苦笑,心道这些菜肴虽精,毕竟仍是凡人果腹之物,您还真当是仙果玉液哪?他心中如是想,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,只含笑道:“上仙目光如炬,小生拜服。”

虽相处短暂,济天下已发觉这纪若尘时而深不可测,时又显得对世事一无所知。济天下是熟读史书的,知道追随这等不可捉摸之人最是辛苦,偏这事又由不得自己,这纪若尘凭空而来,翩然而去,捉摸不定,根本无从躲藏,若不从他,不知何时就会人头落地。济天下正在连叹命苦之际,忽然纪若尘向他盯了一眼,目光有如实质,直透心底,登时将济天下惊出一身冷汗。

纪若尘双目星芒敛去,并未问济天下扳倒本朝明皇贵妃的事情办得如何,而是看似随意地讲了讲七日神游经过。

在纪若尘观来,洛阳自然不是那座雄伟的东都模样。他神识魂魄分成三千魂丝,向四面八方铺散而去。魂丝探察之下,发觉洛阳地下气脉竟已支离破碎,处处透着煞气阴火。若以地脉观之,简直就是支离破碎。地脉丛中另有数个完全不见底的深壕,不住自内吹出万古毒炎,纪若尘数根魂丝探得过深,甚至直接就被毒火给炼化了。这些魂丝无形无质,但根根都与本命魂魄相连,毁却一根都对纪若尘损伤不轻。尽管此番神游纪若尘也收得若干地气,但仍是入不敷出,因此便再不敢深探地壕奥秘。

济天下是生了一只阴阳眼的,当下便看到有一道隐隐黑气慢慢自地下渗出,逐渐飘入纪若尘鼻中,与他融为一体。饶是济天下行走天下,此时也不禁觉得阴风阵阵,遍体生寒,就似房中完全没关门窗一般。

洛阳地脉破碎、阴火四溢,早已不适宜修道之人修炼,但对于身怀九幽熐炎的纪若尘而言倒是如鱼得水。此刻与济天下闲谈时,便仍有八十一根魂丝徐徐扫动,将星星点点的地穴阴气引入纪若尘体内。数条地裂中喷涌出的阴炎受魂丝牵引,一起一伏,幅度逐渐增大。

二人在房中闭门清谈,并未注意到房外异相。

随着地火波动,院中积雪上开始鼓起一个个小包,无数蚂蚁虫蝥正源源不绝地自破雪而出,在雪面上漫无目的地疯狂乱爬,直至冻死为止。一时间银白如境的积雪上竟布满了黑色斑点。偌大的洛阳城中,孤猫野犬之类的早已踪影全无,一只只乌邪麻雀纷纷自栖身巢中飞出,拼命向洛阳城外飞去。初时尚是三三两两的,到后面便是成群结队,一片片有若乌云。有那晚归的行人见了,开始还啧啧称奇,但见大群鸟雀不要命似地飞走,心中便似搁上了一块冰,逐渐就变了脸色,一个个纷纷加快脚步,赶回家后一边向家中婆娘诉说路上遇到的异象,一边饮酒压惊,就连那不擅饮的也都多喝了两杯。

偏院之中,济天下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,心跳得一阵比一阵快,冷汗也不时渗出,却又不知自己心悸的是什么。此时纪若尘仍似一无所觉,正不疾不徐地讲着神游之时在杨府花园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物事,或许过上两天就能催发成功,如若成了,便是对天地大道认知又有进境。

相府正堂中开着三席,杨国忠居中而坐,席上都是家里族中之人,也有几个得意门生在席。杨国忠正自谈笑风生,讲着些宫中趣事。除了杨元仪时不时打断插话,其余人都是屏息静听,在合适时机方欢喜赞叹一番。

堂上其乐融融,堂下丝竹悠悠,端的一副盛世景象,宾主齐欢。

此时堂下乐班中诸器齐歇,只一名头发花白的乐师鼓起腮帮子,将一支洞萧吹得荡气回肠,连杨国忠都听得暗自叫了声好。

然而一阵鸡鸣声猛然在窗外响起,叫得尖锐刺耳。这声鸡叫突如其来,那老乐师受惊之下,竟一口咬在洞萧上,脱落了一颗牙齿。

杨国忠也惊得一颤,随即面上便浮起一层黑气。席上门生见座师发怒,立时跳起,奔出堂外察看是何人如此大胆,竟敢打扰相府夜宴。

几个门生出了正堂,便无声息了。杨国忠心中烦燥,不等回报便径自起身,推开窗户向院中望去。两扇花窗一开,他登时也呆住了。

院中桂花树梢,一只母鸡高高立着,正引颈长鸣。

杨国忠面色瞬息数变,但立刻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,随口吩咐道:“这是哪来的野鸡?来人哪,给我抓起来炖了。”

相爷吩咐,下人自然全力执行。连那几个四体不勤的门生也放下身段,掖袍挽袖,下场捉鸡。这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母鸡别看生得肥实,扑飞起来倒颇见轻盈,树梢墙头,池边石后,都是它藏身闪避之处,一时间将相府众人狠狠羞辱了一番,只可惜双翅难敌众手,终是被某仆妇的一双肥掌牢牢按住。

母鸡伏诛,家宴重开,但杨国忠心事重重,早没了兴致。就在此时,遥遥的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声,听那怪异声调,显然又是雌鸡,而且不只一只,似乎全洛阳的母鸡都在这入夜时候引颈长鸣!

牝鸡司晨,这大凶之兆几乎是个读书人都知道。

席上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,于是家宴草草结束。杨国忠独坐书房,心中烦燥,犹豫不定是否将刚才捉鸡的下人们,甚至是席中不那么重要的族人通通杀了。虽然牝鸡司晨这凶兆遍布洛阳,毕竟开叫第一声的肥鸡是立在他相府后花园的桂花树上。这事如若传到长安,还不一定会生出多少流言。且这凶兆生在自家门户,这让杨国忠如何心安?他不知凶兆指向何处,也不知是否会如数年前那样,又有另一个魔物在洛阳出世。

他越想越是焦燥,便差人去请济天下。

下人传召济天下时,他正自说得口沫横飞,向纪若尘高谈阔论着该当如何颠覆本朝。济天下大意就是本朝虽初显颓相,但气运仍在,四边安定,百姓也尚可度日,如是断没有在三十年内覆没的道理。唯一可行之道,或在于引发庙堂倾轧,将所有有才之官,不论是贪是清,通通清出朝堂,若能由此引发一场内乱,则是再好不过。但即算有一二反乱,也不至动摇本朝根基,等到真正天下大乱时,明皇早该驾崩了。

济天下引经据典,口若悬河,纪若尘只是安静听着,直至济天下被叫去相爷书房,他也未置可否。

一入书房,济天下便见杨国忠正如热锅上的蚂蚁,焦急地转来转去。杨国忠刚说了句“先生,您看这牝鸡司晨……”,济天下心念如电,不待杨国忠说完,便一揖到地,大笑道:“恭喜相爷!”

杨国忠双眉紧皱,道:“这是大凶之兆,本相何喜之有?”

济天下便即凑了过去,又是一番长篇大论,说道如是这般……总之当他出了书房时,已将杨国忠哄得心花怒放,满面红光。至于进屋时那一句谎,早悄悄地圆上了。

此时此刻,独坐房中的纪若尘双目忽开,左瞳中现出一朵紫莲,正自绽放!

腊月二十九,相府池塘中忽有一朵古莲破冰而出,于冬日盛放。古莲大如海碗,色作深紫,蕊若火焰,莲瓣边缘处缀着闪闪金丝,端的是妙不可言。这异事自然早有人报给相爷,杨国忠看了后,若有所思,吩咐封了后花园,不许人随意走动。

杨国忠虽不通风水,也晓得这古莲是大吉之兆。至于兆头主什么,他自会细细询问高人。说到国相心目中的高人,府上就有那么一位,当然是济天下。

腊月三十,风雪如晦。济天下顶风冒雪,登上自家偏院房顶,要夜观天相。

寒风如刀,大雪纷飞,济天下放眼望去,除了黑压压的一片云,还是黑压压一片云。

若是透过风雪重云,却可见长安方向一道紫气冲天而起,矫矫如龙,聚而不散。济天下见了,不禁顿足长叹,哪知瓦面湿滑,他又冻得四肢麻木,当下脚下一滑,就是扑通一声重重摔在院内,哼哼叽叽的半天也爬不起来。

大年初一,这日天下太平。

在这去旧迎新之时,道德宗九宫同样张灯结彩,只是喜庆味道实是有些淡薄。自从破解了围山之困后,道德宗与天下群修便陷入辗转仇杀、不死不休之局。诸派在道德宗破围那日死伤惨重,于是朋友、兄弟、姐妹、亲族、师门长辈,许许多多与死伤者挂得上边的不断站出来,要报这血海深仇。道德宗在外行走的弟子折损了,宗门也不能坐视,如此辗转报复,血仇日深,真应了紫阳真人的预见。

与其余诸宫相比,太璇宫就更显冷清。这数年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,张景霄陨落,黄星蓝也不知为何修为大减,更不大理会宫内事务。张景霄几位师兄弟不满已久,若不是此时正是多事之秋,说不定就将黄星蓝的位置给夺了去。

诸人各怀心事,因此就是在这大年初一之夜,太璇宫内也是一片寂静,数盏彩灯、几棵花树就是唯一的装饰,因无人喂食仙果灵丹,宫中豢养的灵禽异兽们早早就已回巢歇息,没一只肯出来撑撑场面。

主院正堂中,黄星蓝凭窗而坐,面色憔悴。张景霄在世时自来对她爱护倍至,几乎什么难事杂事都未让她做过,因此她虽然修为高深,对宫中事物、人事倾轧却几乎全无经验。现下景霄真人已殆,黄星蓝自己也为了拔起八根钉住苏姀的钢钉而修为大损,因此已难于压制几位师兄弟。但权势从未在她心中有过位置,此时此刻,唯有一个张殷殷方能令她如此憔悴。

张殷殷自地府归来后,便将纪若尘忘得一干二净,黄星蓝还有些欢喜,毕竟经历过这许多风波后,张殷殷与纪若尘实是很难有个结果。其后纪若尘身殒消息传来,黄星蓝更是暗自庆幸,如果张殷殷还记得纪若尘,以她的性子,说不定会再入一次酆都地府。

从地府归来后,张殷殷就性情大变,变得恬淡安静,有时整日也不说一句话,黄星蓝屡次相问,她自己也说不上有何不开心的事,只是高兴不起来而已。黄星蓝就有些忧在心头。

年关之前,久未有往来的云中居忽然遣人来到道德宗,带队仍是与诸真人有旧的天海老人,与前次不同的是,这次来了楚寒与石矶,却少了个顾清。天海老人前一次踌躇满志踏上西玄,志在较技,结果却变成了送亲。今番重上西玄,倒是一开始就准备要谈亲的。

云中居派到道德宗结亲的不是旁人,正是楚寒与石矶。说是结亲,但据天海老人讲,实是云中居掌教云中金山结合派中古藉,悟出一门双修之法。此法极是霸道,可令修炼之人道行迅速提高,如有足够灵药配合,则进境会惊人之致,据说数月之内即可修入上清之境。但此法对修习者资质要求极高,对两派来说,找些稀罕灵药反倒是容易得多了。既然是双修,当然修习之人要结为道侣,而且此法只能有一人修习云中居心法,另一人必须是别派子弟,因此天海便带着楚寒、石矶再上道德宗。

时值多事之秋,无论是云中居还是道德宗,如能多一个上清修为的门人,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。云中居此时与道德宗结亲,另一层意思是告诉天下修士,这场大乱,云中居决定站在道德宗这一边。

云中金山不是不知顾清已随吟风返回青墟,更不可能不知吟风及青墟宫实与道德宗势不两立,但他仍与道德宗结亲,隐约之意,或是再也不认顾清是云中居门徒了。

天海此来重任在肩,紫阳真人也不愿怠慢,好在前次楚寒与石矶上西玄山时,对道德宗年轻一辈杰出弟子均已见过,双修伴侣选择起来也就容易了许多。

黄星蓝心中牵挂着女儿,见楚寒人品样貌才学道行无一不是万中无一,心中便十二分的满意,当下提了张殷殷出来。楚寒曾见过张殷殷一次,对这外媚内烈的女孩印象也是极佳的,而且他此来也无特定人选,心灰意冷之时,选到哪个是哪个,当然一口应允下来。

云中居这门双修法对天资要求极高,道德宗如此大的门派,年轻一辈的女弟子中能够修习的也不过张殷殷、姬冰仙、含烟等寥寥三五人。黄星蓝既然先提了殷殷,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略略商议,便将这事定了下来。

如若玉玄真人仍掌丹元宫,想必定要与黄星蓝好好争上一争。

轮到石矶时,倒是横生波折。她纤手一抬,直接点出了尚秋水出来,道除了此人,旁的谁也不选。尚秋水面上血色尽去,周身冰凉,几乎动弹不得,却是死也不肯相从。这一对闹将起来,声势之大倒是出乎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意料。接下来的数日,石矶将尚秋水追得满山躲藏,但无论使何手段也无法令他屈服。石矶岂是容易相与的?她恼羞成怒,一次拿住了尚秋水后,便当场撕破面皮,欲行那霸王硬上弓之举,若不是天海老人及时赶到,便要给她得了手去。说来也怪,尚秋水明明道行高过了石矶,但就是对她怕得厉害,好似见了天敌一般,十成道行发挥不出三成来。

被石矶如此一闹,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均哭笑不得,却又无计可施。

与这边天雷勾动地火般的轰轰烈烈相比,楚寒与张殷殷相处得平淡无奇。两人偶会相伴而行,讲讲道,说说法,半点风月也无。

如是,便也到了大年初一。

初一这夜,张殷殷独坐在天璇峰崖边,一双小脚在深不见底的绝渊上荡来荡去,一双本是媚得入骨的星眸呆呆地望着缭绕峰间的淡云薄雾。

此时脚步声响起,一个高大身影向张殷殷行来。

张殷殷轻轻地叹了口气,空空洞洞的双眸中重新浮起生气,道:“吾家,你怎么来了?”

那身影正是地府中被苏姀收伏的吾家,此际他不知有了什么际遇,已有了自己的身体。听得张殷殷询问,吾家不答,反而问道:“殷殷小姐,你现在想要做什么呢?”

“想跳下去。”张殷殷淡淡地道。

吾家双眉紧锁,良久方沉声问道:“是因为与楚寒的婚事吗?”

张殷殷以手托腮,平平淡淡地道:“与这件婚事无关吧。楚寒各方面都很不错,我没什么可不满意的。我只是喜欢坐在这里,喜欢看这里的云,喜欢……跳下去。”

她慵慵懒懒地舒展一下身体,刹那间的媚,顿令吾家觉得眼前一亮。伸好懒腰,张殷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幽幽地道:“很久很久了,这里一直是空的,很……难受。”

吾家默然不语,绝崖之顶,就这样陷入沉寂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吾家长叹一声,道:“那空的地方,本来是有一个人的。”

张殷殷嗯了一声,仍是心不在焉的道:“是吗?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”

“纪若尘。”

“纪若尘?”张殷殷黛眉轻轻皱起,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名字。

忽然有若一道电光划亮识海,她猛然跳起,大叫一声:“纪若尘!”

张殷殷如风般冲到吾家面前,纤手抓住吾家铁甲胸口,一发力竟然将他提了起来,叫道:“他怎么样了!?你告诉我!”

吾家侧过头去,不愿望向她精致无双的面庞,沉声道:“公子一年之前……已然身故。”

张殷殷纤手血色渐渐褪去,五指逐渐无力,再也提不动吾家,将他放落在地,随后她连站立的力气都已失去,慢慢蹲下,纤纤十指下意识地抓着满头青丝,肩头颤抖不休,好不容易,才听到她呜地轻轻哭了一声。

吾家只能呆呆立着,看着。

张殷殷双手抱头,整个人缩成一团,能看见的只有抓紧青丝的一双纤手,苍白得如冰若雪。

吾家站得笔直如旗,眼前却已有些模糊,甚至都没发觉张殷殷是什么时候神色如常地站在他面前的。

吾家依稀记得,似乎自始至终,张殷殷只哭了一声。

“他是怎么死的,死在哪里?”张殷殷问,语气平淡的如同在谈论一个不相关的人。

吾家道:“我们只知道公子身故的时间,何时何地均不知道。我只听说,公子那次下山后,好像是向无尽海去的。”

张殷殷点了点头,理理纷乱的秀发,便向太璇宫飘然而去。

“殷殷小姐,你要去哪里?”吾家感觉有些不妙,在张殷殷身后叫道。

张殷殷头也不回地,淡然道:“去给他收尸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见张殷殷远去,吾家声音小了下去,变成一声叹息:“都已经一年了啊……”

一刻之后,张殷殷已只影单剑,出了太上道德宫宫门,如风远去。

守门的两个道德宗弟子本想拦下她盘问,结果张殷殷一人一记耳光,干脆利落地将二人扇飞,去势未慢分毫。

午夜时分,张殷殷突然离山的消息已被道德宗诸真人所知,紫阳真人沉吟片刻,还是将这个消息遣人告诉了楚寒。

经过昨夜一事,张殷殷与纪若尘往昔的情事又为人想起,也便有那多事的人约略说了一二给楚寒知晓。

楚寒听后,独坐一夜,直至天明时分,方收拾行装,向天海老人及紫阳真人禀告说准备下山,要随张殷殷东行,陪她去收捡纪若尘尸骨。

事已至此,紫阳真人与天海老人也无话好说。楚寒与张殷殷已有婚约在身,楚寒又沉稳干练,有他在身边照顾张殷殷,也能令人放心些。

于是楚寒带了简单行装,也下了西玄山,一路向东追去。

镇心殿深处的石牢中,吾家单膝跪地,正等候发落。

苏姀哼了一声,怒道:“多事!”

吾家沉声道:“是,吾家知罪!可是……若要看着殷殷小姐与楚寒成婚,过那世间所谓圆满幸福生活,吾家宁可多此一事!”

“你!”苏姀先是大怒,然后怒意渐消,转而浅浅一笑,道:“罢了,多事就多事了吧。反正如果到了殷殷与楚寒成亲那日,那件事还没有转机的话,我也是会多事的。”

说着,苏姀轻掩小嘴,打了个哈欠,道:“好倦!真不想离开这个小窝呢,看这风雪大的!可是不出门又不行。唉,我这当师父的就是命苦呀,还得亲自动手帮徒儿抢男人去。”

苏姀的声音柔润如珠落玉盘,说不出的好听,可是吾家却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
于是吾家看着苏姀身后一大片狐尾有如孔雀开屏般展开。他揉揉眼睛,定神看去,然后又狠狠地揉了次眼睛,再次向苏姀身后狐尾望去。这次他数得清清楚楚,一共有九条狐尾在空中飞舞。

可明明还有一根狐尾钉在墙上!

吾家目瞪口呆,看着九根狐尾忽然以推山倒海之势齐齐拍在墙壁上,于是钉住第十根狐尾的铁钉倒飞而出!

苏姀千年束缚一时尽去,当下轻轻一笑,自语道:“现下世道变了呀,什么妖魔鬼怪都敢跳出来横行。他奶奶的,看姐姐我这次可会轻饶!哼哼,一人一个耳光,统统扇扁了你们!”

轰鸣声中,镇心殿轰然倒塌,一道白光冲天而起,轻松击穿护宫的西玄无崖阵,消逝在东方天际。

只留下道德宗一众大小杂毛面面相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