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一 奈何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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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四门大开,数万妖卒滚滚而出,一路西进,一日功夫,已进百余里,抵达马嵬坡下。

马嵬坡前,此时千树梨花早谢,万朵碎玉飞琼,尽化浮尘泥土。

“停!”

纪若尘军令一出,数万妖卒便齐齐停住脚步,如臂使指。随后软轿轿帘掀开,纪若尘自轿中步出,先环顾四野,再向随行将军们吩咐几句,各将军便率领部众,守住了各处交通要道,将马嵬坡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纪若尘则不动真元神通,一步步慢慢向坡顶山神庙行去。道路两旁,尽是有些年月的梨木,一棵棵生得枝杆盘虬,根枝间尽是岁月风尘。当此隆冬时节,梨木本该生机俱寂,潜藏深眠,以待来年开春时节才是。可是这山间的梨树却是刚刚勃发,随即凋然零落、委顿成泥,转瞬间繁花落尽、生机消逝,充满了怨怼愤恨。

纪若尘信步上山之时,神识早覆盖了整个马嵬坡,此地之事,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。只是他既不知道为何自己当日心中会忽然悸动,也不知为何这满山梨木,看上去如此怨戾。

当他进入山神庙,站在庭院中时,神识已如水银泄地,布满了整座小庙,将点滴气息一一汇聚,重行在识海中映出。于是纪若尘便看到千名禁军鼓噪叫嚷,挥刀抢枪,要冲进庙中。众内侍和侍卫用身躯死死护住庙门,将军卒据之于门外。正殿中,明皇面色苍白如纸,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说着什么。接下来,便见杨妃与高力士出了正殿,向东首偏房行去。再下一刻,则是杨玉环悬于三尺白绫,然后高力士指挥众军士将偏殿推倒,权做掩埋。

看到杨玉环将三尺白绫绕在颈上时,纪若尘脑中猛然炸起一记无声霹雳,刹那间被震得一片空白!

这一刻,他看不见,也听不见,只觉得周身肌肤如炙,似乎身旁尽是熊熊凶焰,随时可将他烧成一堆焦骨!

虽然纪若尘修为早已今非昔比,然在这烈焰焚城中,却始终难辨真幻。他勉强张目四望,但见视线所及处尽是熊熊烈焰,透过吞吐的火焰,扭曲的烟气,勉强可看清些燃烧着的楼宇亭台、倾颓中的参天古木。他在烈焰中强自张目,刚看得短短片刻,眼中即是一阵刺痛,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,一切复归黑暗。原来他的双眼,竟被灼得一时不能视物。

只是虽然世间尽墨,可那渐行渐远的背景却清晰起来,于是那浮自心底的痛,也便再也掩盖不住。

纪若尘一声大叫,猛然自黑暗中挣脱出来。他双膝跪地,全靠双手撑着,才没有倒下去,身上冷汗阵阵涌出,早将他单薄衣衫浸透。汗水涔涔而下,在他身下汇成一汪小水。

好不容易,纪若尘才喘息稍定,全身上下如欲虚脱,不仅真元空空如也,就连体力也所余无几。山河鼎内,一片冰冷,冥莲尽失灵气光泽,只莲心最深处还残留着一星湛蓝,那是最后的熐炎。

纪若尘挣扎着站起,环顾四周。周围仍是那座破败小庙,院中可见两处残留篝火灰烬,早已冰冷。正殿殿门半开,里面隐约可见拼在一起的香案。西偏殿尚是完好,东殿则已是一片瓦砾。空中早是铅云密布,寒风吹过,洒下纷纷扬扬的雪片。

纪若尘运起仅余真元,右手一挥,东侧偏殿瓦砾纷纷四散,落出下面的殿面来。在这废墟下面,仅压着一袭华裙,却无杨玉环尸身!纪若尘似早已料想到了这结果,只是暗叹一声。自在苍野生死博命之时,支撑着他坚持下来的理由之一便是复仇,可此时真见过杨妃自缢,满腔怒火,忽如春雪化了,渐渐逝去。明皇仓皇西遁后,也不过走了百余里,妖卒发力,最迟一日夜功夫就可追上。

只是明皇虽在,可纪若尘已生不起杀心。

立在这座凄清冷僻的小庙中央,纪若尘心底也如这朔风飘雪的天,渐渐落寞。他神识归于冥莲莲心,与最后那星点熐炎融为一体,归于孤寂。在太极殿温养大成的人间帝王气,至此渐渐消淡。

一张一伏,合乎天道。对纪若尘来说,借太极殿修成的帝王之气,已是气势之巅,此刻归于沉寂,正暗合了大道。

不过于他内心深处,其实也有些想不明白,这次的气势消沉,是潮生潮落的顺势而为,抑或又会是掺着些别的什么。

待纪若尘步出山神庙时,天色已晚,鹅毛片大小的雪花纷纷洋洋地落下,早将远近群山装点成一片银白。大军来时的官道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,行路艰难。在这大雪朔风的天气,又近黄昏,别说是荒山野岭,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个人影。妖卒虽不若常人那般畏冷,但在寒风大雪里站了半天,也冻得嘴唇青灰。方圆几十里内,唯一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是坡顶的山神庙。可是有军令在,就无人踏上坡顶一步。

纪若尘径自穿过一众妖卒,回到软轿,淡淡吩咐道:“回长安。”

轿旁将军们俱是一怔,不禁问道:“大将军,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余里地,虽然下了雪,可是我等若轻装疾进,最多天明时分就可追上他们。属下已验过周围痕迹,那明皇身边最多也就一两千的军马啊!”

软轿中沉默片刻,纪若尘方道:“回长安。”

自成军以来,纪若尘军令最多只下到第二遍,而且从不解释。诸将军也知违逆不得,各自散开,收拢部队。依着济天下传下的法门,各部掉头,依序而行,片刻功夫又是一只严整大军踏雪夜行,向着西京滚滚而去。

软轿之中,纪若尘双眼平视,瞳孔中隐约浮现一丝蓝色。虽然软轿封得密不透风,他亦不再神游,全部神识尽守在冥莲莲心处一点虚无之中,可是轿外百丈之地一花一木,一雪一尘,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。

黑沉沉的天空中,雪片纷纷落下,如同永无止歇。

于纪若尘来说,这场争战,至此已然结束。余下的,就是安禄山自己的事了。至于这只妖军,也不会遵奉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命令。这只军队青墟战时还有用处,青墟战罢,也就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了吧。

不过半载年余之后,这些妖卒身上阴气灵力耗尽,便会与普通人无异。虽然许多人折了十余载二十来年的阳寿,不过身材力气都大了许多,灵活迅捷也远超常人。特别是这些妖卒都是经历过无数杀阵的,本朝这场仗还有得好打,无论是郭子仪还是安禄山,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兵丁。他们阵前浴血,家人便能多得几年温饱,甚至还能添一两亩薄田。乱世当中,人命本贱,芸芸众生其实也不过这么几个选择而已。

好在除纪若尘外,妖军中还另有一个主事的,名为济天下。此人在河北道刮地三尺,中饱私囊之余,总算尚有一分公心,给军中留了不少钱粮。占据西京后,济天下更不可能放过这座千年古都。如若等西京也被济天下犁过,那为纪若尘效死数月的妖卒也就能有足够丰厚的饷银,战死的也该有一份抚恤。

也不知是济天下真对天地存了几分敬畏之心,还是为了掩饰自己对银钱的喜爱,他总是号称要在绝境中留一线生机,以体上天好生之德。于是凡是被他治理过的地方,家家户户皆有余粮,可以勉强撑过青黄不接的时节。无论原本是富商大贾,抑或只是贫苦佃农,只消在济天下治下过得足月,便会变得一模一样。济天下逢人便说,众生平等,本该如此。

半边神州,皆是瑞雪飘飘。如此寒夜,本该是一家老小煨在温热炕头,喝一杯老酒,议邻家短长的时节,只可惜自安禄山起兵至今,几乎淮河以北皆被卷入战火。神州大地,处处烽火,抓丁的抓丁,征粮的征粮,千千万万百姓,少有不饥寒交迫、游离失所的。更多人家,则在如此寒夜,无米可充饥,无柴可取暖,还要伤悲刚刚被征入军中的父子兄弟。不管是否已传来噩耗,乱世之中,被征入军中,能够生还者十中无一。

安禄山乃是北地胡蛮,性喜悍卒猛将,麾下十万大军,尽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锐。他又颇知军事,深谙兵贵精而不贵多,因此虽然攻城掠地,却只抢粮,并不急着征丁。安禄山、史思明、安庆绪三路大军合计征的兵,与纪若尘一路相差无几。相较之下,封常清自到洛阳后,前前后后合计征丁二十万,又调民夫三十余万,有敢不从者,尽斩全家,连坐坊里。封常清连场大败下来,五六十万男丁能够侥幸留得性命的只余数万。然而这些男丁多丧于安禄山大军之手,这笔生灵涂炭、百姓疾苦的糊涂帐,也不知该算到谁头上去。

修道凡俗,虽共生在天地之间,却实在天渊之别。神州大地虽是战火连天,然而对于修士们来说,这场战乱,正离他们渐行渐远。

天台山终年云雾隐隐,细雨若丝,山秀而不软,气清而不妖,虽是隆冬季节,幽谷深山处却仍是碧树葱郁,溪水潺潺。

在一处清幽雅致,妙趣天成的山谷中,有垂瀑数道。瀑后隐着天然洞府,深幽曲折,洞壁上覆满了青苔。如若有识货的修士在此,当会认得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,厚而软,韧且坚,更隐隐透着红纹,构成朵朵若隐若现的奇花。这便是于天下至阴至湿处方会生长的天下奇药六阳花。休看洞壁广阔、遍布青苔,可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阳花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,大小不一。

洞中有数道清泉,蜿蜒而流。清泉汇聚处,是一口不知深浅的寒潭,潭中石上生着株晶莹剔透的小树,树高仅尽半,生九片叶,结三颗红果,鲜艳欲滴。潭水中波纹隐隐,可见有数条指头大小、通体银白的小鱼在穿棱来去。

潭水边,立着一张石床,两方石案,又有石几玉凳,洞壁上凿着几排书架,架上尽是古书。也不知是如何在这阴暗潮湿的石穴中不腐不坏。

石洞中虽然阴寒潮湿,却冷得极是纯净。哪怕是个凡人,在这里待得久了,也不会觉得寒冷,只会感到神清气爽。

如此福地,便是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灵墟,前代白云先生曾于此修炼百年,终成道果。

石洞中隐雾忽散,一个灰袍女子行了进来。她着一身素淡灰袍,满头青丝简简单单地挽了个发髻,用根粗麻布条束在头顶,腰上插着根拂尘,木柄粗糙,完全是由根未去皮的树枝制成。通体上下,也就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翠得青翠欲滴,看上去不是凡物。

这女子看不出年纪,也不施粉黛,蓦然一见也就是面目清秀而已,但越看便越是耐看,似乎天下钟灵之气,尽集于她一身。

她怀中横抱着一个女子,行到石案前,将怀中人轻轻放置在石案上,注目凝视。

案上女子不着华服,不佩金饰,青丝散乱,只着了一身素白内裳。她面容安详,似是在深深沉睡之中,脸色苍白无血色,眉间还有一丝丝微蹙,却不掩那倾国倾城的容貌,正是殁在马嵬坡的杨妃玉环。

案前女子良久良久,方伸手替杨玉环理了理散乱青丝,又将那条白绫从她颈中轻轻解下。她如兰五指,虚虚抚过杨玉环身上各处关窍。只是她再是神通广大,奈何杨玉环魂魄早已烟消云散,又如何寻得回来?那灰衣女子其实早知这结果,可是无论如何有些不甘,仍是忍不住试了一试。

终于,灰衣女子收了回手,轻轻叹息一声。她左手握着白绫,右手掐诀默算片刻,忽然冷笑,自语道:“我灵墟一脉本代仅太真可传衣钵,竟然遭此绝手。罢了,罢了,我就拼却误了修为,却又能如何!青墟之上,再见生死吧!”

灰衣女子素手一招,寒潭中玉树上便有一枚朱果自行脱落,落在她掌心。她将朱果收于怀中,也不取其它器物法宝,便自向灵墟外行去。

※※※

青城峰顶,飞来石畔,吟风缓缓立起,遥望茫茫云海,面上微有不悦之意。

远方云海中微现波澜,一个灰衣女子踏云而来。她来得极快,几乎是刚自云海中步出,便已到了吟风面前三丈。她足下踏着朵白云,将手中拂尘一抖,插入腰后,施礼道:“贫道云霓,见过上仙。”

吟风剑眉微锁,淡淡地道:“云道友多礼了。你已跳出生死门,不在轮回中,既然选了这条路,却又何必来见我?道不同不相为谋,你我之道相去甚远,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,业已无回头可能。你走吧,莫要再让我看见了。”

吟风此话说的极是无礼,然云霓也不恼怒,反而淡淡笑笑,道:“上仙无须动怒。我此来求的非是重归大道,羽化飞升。既然云霓当年畏惧轮回艰难,选择了尸解之道,便再没存过如此妄想。我此来,只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徒儿玉环而已。若贫道所算无差,对贫道徒儿下手的恶徒应会来青墟生事,到那时我既可给上仙助一把力,又能顺便给他们一个教训。”

吟风眉头更锁,冷笑道:“我乃堂堂上界真仙,见了尔等尸解散仙不发雷轰杀已是手下留情,岂会需要尔等帮手?真是笑话!”

云霓仍不着恼,道:“上仙此言差了。这些恶徒非同一般,里面很有几个妖孽人物,神通非小,上仙怕是比贫道更为清楚。虽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,若无贫道分忧,恐怕此役也难免会有些闪失。”

吟风嘿的一声,森然道:“纵是真将这万年道果断送在人间,我也不会与尔等为伍。你走吧,若再啰嗦,休怪我手下无情,将你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躯用天雷炼了!”

云霓终是叹了口气,宛转道:“上仙如此就更是错了,我等尸解散仙虽与真仙不同道,可说起神通法威来,较寻常修士还是强了不少。若与上仙生死相斗,纵不能胜,也当能给上仙找些小小麻烦。可是如此一来,岂不就是令亲者痛,仇者快?上仙不欲联手也罢,可否念在我师徒情重的份上,容我在青城山上,到时候恶徒登山,你打你的,我斗我的便是。如此可好?”

云霓师承前代异人白云先生,白云先生飞仙而去后,她独自苦修,仗着天资绝伦,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飞升大关。然而在天劫行将临头之际,云霓道心不够坚定,在或则升仙、或则湮灭的大关头起了波澜,退缩下来,尸解而成散仙,脱了生死,不入轮回。数百年来,她虽绝了重返大道的可能,然慢慢修行,道行也非寻常真人可比。

吟风已是半仙之躯,灵觉感应与凡人大相径庭。云霓虽非祸国殃民的容貌,但在寻常人看来,也自气清而华,卓然而不群,恰若绝峰雪莲,傲视人间尘俗。可是在吟风灵觉中,只感到阵阵恶臭扑鼻而来,不觉对云霓更是厌恶。这倒非是云霓体生异味,而是她修行尸解之道,在真仙灵觉中,便是种种难当的恶味。

云霓离吟风不过三丈,恶臭就分外浓烈。关键是顾清随吟风,修的是紫气化莲的天仙大道,此刻已到了关键时候,最后关头久久不破。云霓的气息吟风感觉得到,顾清便也感觉得到,一旦将顾清从死关中惊动,还不知会发生什么。

云风皱了皱眉,袍袖一挥,云霓立时如受惊云雀,瞬间后移百丈!但见吟风身周百丈之内,不住噼啪作响,无数细小紫雷纷纷扬扬的炸开,将丝丝缕缕的天火抛洒得到处都是。云霓面色微变,她极受这些天火克制,哪怕沾上一点也是难当的苦楚。

吟风淡道:“你当我是寻常仙人,还敢在此妄言!我不欲大开杀戒,却非是有慈悲心。随便你在哪里,但不准踏入飞来石千丈之地,不然的话,我袖中九天雷发,若你能接下三道,白云先生怕就要偷笑了。”

云霓面上掠过一丝阴冷神色,然而一闪便逝,恭敬施礼道:“多谢上仙成全。”

看着云霓的背影,吟风冷笑道:“畏首畏尾,不敢走坦荡正途,净想些阴险龌龊事,也想成大事、得大道?”

他声音不大不小,根本就不怕云霓听见。云霓去势登时一顿,而后加速离去。那缕怨愤之意虽然微弱,却如何瞒得过吟风去。不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,也根本不在乎日后决战时会否多一个尸解散仙相助。这等道心不坚之人,修为再深湛,又哪堪托负重任?

西京大明宫,朝元殿内,此际可谓风云汇聚,人中龙凤、妖孽魁首,济济一堂。若是个初入上清境界的,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着。

大殿中央,放着一个丈许方圆的桌案,案上便是具体而微的青城山、青墟宫。桌案东首立着苏姀,娉娉婷婷,清幽淡静,若夜昙静放。可是如此清灵婉约的一个佳人,却无人愿意站在她一丈之内。直把这柔弱得似是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的苏姐姐,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转。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里,哪里的人就会立时神情肃穆,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案上青城,绝无分毫旁顾。

于是案上青城,悄然飘起雪花。于是苏姀周围,变得更加空旷。

案上青城正面,并排立着太隐、紫云及顾守真三位真人。苏姀乃是从莫干峰上逃出去的,当然这个逃字,只有道德宗较低的弟子才会用,而且也只敢在心里用用。三真人可是知道镇锁苏姀的镇心殿是何等所在,苏姀既能脱困而出,若紫微真人不出关,那道德宗全宗上下,恐怕无人能够拦得下她。此刻与苏姀见了,虽在青墟事上联成一气,可毕竟尴尬,于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着案上青城猛瞧,目不转睛。

紫阳、玉虚及太微真人则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,以防为人乘虚而入。三名真人也是全面发动西玄无崖阵的下限。

三真人身后,又立着五名道士,皆是宗内好手,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,均不言不动。尽管道行修至这等地步后,道心必是坚毅如一,可是苏姀目光落在身上,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惊肉跳,很有些想出殿远遁的冲动。

云风道长站在案上青城西首,在他身旁,立着个清秀俊逸的青年,装扮似道似俗。他面上隐隐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,目光偶尔会在殿中众人身上扫过,对三真人也没多少敬意。不过他唯一避开的,就是苏姀。此人正是与云风同辈的沈伯阳,不知他答应了紫阳什么条件,才得被允许参与青墟之役。

姬冰仙也立在云风身边,她虽然道行尚不如同门五位上清道人,却在苏姀的眼波扫视下立得尚稳,可见道心之坚毅纯净,显然已远为过之。

大殿角落里,还立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,拄着根盘曲如虬的木杖,佝偻着身子,双眼似开似闭,昏昏欲睡。除了苏姀外,殿中倒是无人敢于小觑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太婆,毕竟云中雾岚虽不为寻常修士所熟悉,殿中众人还是很清楚这名字的份量的。

纪若尘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,距离苏姀不远不近,正好一丈。或许是因为殷殷的关系,或许是因为炼妖鼎的关系,总而言之,苏姀对他是格外关照些,特意多分了些注视。然则结果却很是落这位十尾姐姐的面子,她的眼波如同清风过石,全无分毫回应。由是,苏姀也隐隐震惊于纪若尘道心之宁定。

玉童孙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,贴壁站着,一言不发。

大殿另一角,则是龙象白虎二天君。与殿中其余人相比,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独行,应该为一眼自人丛中认出来的那种。然而在这暗流涌动之时,殿中几乎人人都是气势含而不发,如峰停岳峙,轻而易举的就将二天君给压了下去。此次下山,龙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,颇有不伦不类之感,白虎天君则用一条黑布缚住了双眼。

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涌动的大海,只有殿心处方得清静,就如漩涡中心。在这漩心中,却有一个意态从容潇洒,正作指点江山的世外高人状的济天下。他全无分毫道行,贪财好色的性子更说不上有什么道心,因此也就对苏姀诛心般的目光全无所觉。殿中众人,就是放眼整个修道界,哪一个不是有响当当名号的人物?都要顾着点身份体面的,与苏姀暗中斗法也就罢了,如果一个支撑不住,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济天下,面子上未免不太好看。这种神念相斗,最是隐晦凶险不过,考验的各人道心,倒与道行高低并无多大干系。

济天下此时此刻已洋洋洒洒讲了小半个时辰,殿中皆是世外高人,随便哪个身份地位都比他高个七八十倍的,可是现在却人人安静听讲,目光片刻不离案上青城。济天下得意非常,竟禁不住笑了起来,登时将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坏得七七八八。他或许不知,其实殿中人大半心思都放在苏姀身上,根本就没听他在讲些什么。古来论道斗法皆是从心所欲,哪有一定之规。济天下在这里啰啰嗦嗦地讲着兵法,其实众人心都不大以为然。殿中认真听着的,也就纪若尘、云风、姬冰仙等寥寥数个而已。

好不容易济天下告一段落,苏姀也悄悄收了眼波,殿中众人都松了口气。苏姀看了看面上得意之色尚未褪尽的济天下,哼了声道:“这可是与真仙相斗,你这点阴谋诡计又上不得台面,能有用吗?”

济天下傲然道:“权谋之策无非手段,端看是谁来用。若是旁人在真仙面前卖弄手段,自然徒自惹笑。然则既然是由济某来主持大局,权谋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。”

苏姀哼了一声,根本就没把他自吹自擂的话放在心上。

时已寒冬,又逢乱世,本该是百姓多蹇时节。好在蜀中气候还算温和,又未受战火波及,贫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。

蜀地多灵秀,然冬季阴湿多雨,别有一番苦楚。但若与北国千里冰封的酷寒相比,却又要好得太多了。

成都外,官道旁,建着家小小客店,前后不过三进的院落,看样子不过有三四间客房,前堂里至多摆得下四五张桌凳。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,院墙上几条纹路,看上去土色甚新,应是才补过不久。院中养十余只鸡鸭,一条黄狗。

阴雨绵绵,看时辰才刚过午后不久,可外头的天色已暗得紧了。这样的苦湿日子,除非万不得已,谁还愿意在外行走?是以长长官道两端,不见一人一马。

客店大门半开,透着红彤彤的灯火,暖得煞是喜人,看上去是方圆数里内唯一暖意所在。店中只有一个客人,面前不过四碟各式小菜,桌下却已堆起好几个空酒坛。大冷的天气,这客人却裸露了上身,将粗布道服随意扎在腰间,手捧酒坛,仰头痛饮。

坛中酒如注奔下,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。这道人喷出口浓浓酒气,抹了把唇边酒沫,随手将空坛抛在脚边,叫道:“小二!打酒来!”

店中伙计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,闻他叫唤,先向掌柜的看了眼。掌柜的立刻骂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,没听到客官要酒吗?我养你这个小杂种,难道就是来吃白饭的?”

少年吓得一抖,忙奔入后厨搬酒。

掌柜身后门帘内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:“这只杂毛喝了这么多坛酒,不会是想吃白食吧?我看他身强力壮的,你这根麻杆再加上伙计也多半打不过啊。”

掌柜的也压低了声音,道:“你这婆娘又懂得什么?看他腰里那块玉佩!卖了怕是足够买我们这样的小店三四间了!”

门帘后传出“呸”的一声,道:“你啥时又懂得看玉了!”

掌柜凛然回道:“我年轻时可是盗墓出身,这是吃饭本领。当年为了娶你过门,可是正经盗了几个大墓,才凑够了银钱!”

门帘后哼了一声,便再无声音。

那少年战战兢兢地从后厨出来,怀中又抱了坛酒,放在桌上。他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,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后以及右肩数道横竖纵横的伤痕。这些伤疤极细极淡,却又根根笔直,看上去就似道人的右臂是后装在身躯上一样。少年早吓得脸色苍白,见道人挥手,立刻连滚带爬地躲入后厨去了。

道人拍开酒坛,却不便饮,而是张开双朦胧醉眼,向店门处望去。若他目光能够透得过门外暗淡天光,绵绵雨雾,便可遥遥望见郁翠青城山。

他道行精湛,其实早将掌柜夫妇的对话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,却毫不在意,那片心思,早已飞到青城山上。

在那片绵绵群山中不知名的山谷内,他曾住了数十年。那数十年,既是囚徒,又走上了大道之途。

此时此刻,他实不知胸中翻涌的,是恨,是愁。一如他不知,若战火起时,是该上青城,还是该悄然远遁。

※※※

凄风苦雨,似乎永无止歇,客栈外的天色晦暗如夜,透过绵绵雨丝,仅勉强能够看得清数丈之外。

雨雾中,缓缓行来一个青衣少女。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,她却衣着单薄,虽然持着油纸伞,但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却遮挡不了太多,外裳早被雨雾浸透,透出些玲珑曲线。如此寒冷天气,她却没有丝毫瑟缩,脚步从容,一如行走在自家庭院般随意闲适,好似感觉不到寒意。

雨雾中隐隐传来砰砰的凿木声,少女便向着声音来处行去,一间颇显破落的客栈的轮廓在雾气中渐渐清晰现出。

少女不疾不徐地行着,每一步都落在凿木声的点上,如是,便与天地雨雾相合,徐行渐进,直至客店门口。

透过半开大门,她看到院中茅草棚下,一个干瘦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,手持锤凿,在一块木匾上刻字。所谓木匾,其实也就是块表面刨得稍微光滑整齐些的木牌罢了。这人看装束不像是个木匠,倒似是这家客店的掌柜。当世蜀中虽称富裕,但升斗小民谋生仍然艰难,这样大小的客栈,最多雇得起一二名伙计厨师,掌柜的往往得身兼跑堂厨师数职,在这里自己刻块匾也不算什么。

木匾上已刻了客栈两字,前面却是空白,看来这掌柜的还未想好应该给客栈起个什么名字。

青衣少女宁定立在茅草棚外,安静地看着掌柜刻匾。不过这男人苦思了半天,也想不出什么响亮的名头来,只好站起,向少女苦笑道:“风水学得不精,连个名字都想不出来,倒是让姑娘见笑了,唉!这下雨天的,姑娘是要住店呢,还是要打尖?这雨可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,天又黑了,姑娘还是住一晚再上路吧,小店还有间上房,简陋了些,可还算干净。”

少女笑笑,道:“多谢掌柜的。青衣只是看着这里暖得令人欢喜,所以过来讨杯水喝,不住店,一会还要走路呢。”

掌柜将双手在衣衫前襟上擦了擦,道:“这么黑的天,你一个女孩儿家,怎好在荒野中乱走……”

他正在劝着时,掌柜夫人已从正堂大门中挤了出来,瞪眼喝道:“老娘一会看不住,你就在这里跟人勾勾搭搭!”

掌柜惊得全身一抖,慌张道:“哪有此事!我去后厨烧汤,烧汤!”说罢张皇而走,他知道如此事情根本分说不清,上策莫过于溜之大吉。

掌柜遁走后,掌柜夫人向他背影啐了一口,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,圆睁的环眼眯了起来,心痛道:“看你这跟水一样的女娃,怎么浇成这个样子!受了风寒怎么办?快进堂去喝碗热汤,驱驱寒气!来,万财那杀胚别的手艺不行,一锅汤,一笼包子是做得不错的!”

掌柜夫人看来平日呼喝掌柜和伙计习惯了,再加上那比掌柜的足足高了一头,宽两围的伟岸身躯,举手投足间自有股霸气,不容违逆。青衣刚想推辞,掌柜夫人大手一张,劈头抓来,把她轻轻巧巧地硬拉入堂内,寻张桌子按她坐下。

青衣举目四顾,见饭堂格局颇为局促,墙角一张桌子上伏着个光背道人,正酣声大作。从那扑面而来的酒气可知,这道人醉得着实不浅。

掌柜夫人向后厨看了眼,咆哮道:“人都死哪去了!锅里现成的热汤不会盛碗出来?”

掌柜不见踪影,只打发小伙计端碗浓汤出来。这碗汤汤色乳白,清香隐隐,汤中飘着的几片菜叶也翠得喜人,一道好菜的色香味已具两项,确是平凡处见功夫,等闲难得一见。青衣虽已可不食人间烟火,可看了如此一碗汤,还是忍不住有些心动。她素来率性而为,便喝了个干净。

掌柜夫人见了,心中欢喜,努力放轻柔了声音,道:“妹子,天也晚了,现下外面世道很乱,可是有不少坏人。你这么水灵的女娃,怎好在荒地里乱走?要是不嫌这里局促,就住一晚吧。”

掌柜夫人身材伟岸,一脸岁月沧桑,少说也有四十上下,这声妹子却叫得十分自然,不知是真亲热,还是另有别的心思。

青衣认真地想了想,仍是摇了摇头,起身告辞。

掌柜夫人知道留她不住,叹口气,吩咐小伙计取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过来,用个包袱皮卷了,硬塞给青衣。

青衣收了,便离店而去,悄然隐没在烟雨之中。

饭堂内忽然传来咣当一声大响,本是醉卧着的道人忽然站起身来,将面前桌子撞翻在地。

“青衣!”他大叫一声,闪电般冲出正堂,然后在绵绵雨丝中茫然站住。

四野苍苍,风雨如晦,哪还有青衣那婷婷身影?

道人怔了片刻,忽然一咬牙,随便选了个方向,冲入雨雾之中。

掌柜夫人此时方奔出院外,吼声如雷:“兀那杂毛,喝了老娘这许多坛酒,可还没给酒钱哪!天下杂毛,难道都是白吃白喝的吗!”

掌柜夫人吼声轰轰隆隆,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,可哪见那道人踪影?她刚咒骂一句,忽有一物自天外飞来,正好敲在她额头上,登时将个身躯雄壮的掌柜夫人砸翻在地。掌柜夫人好不容易爬起,刚要大骂,忽然看见地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,正是那道人挂在腰间之物。她疼痛不满立时飞到九天云外,一把抓起玉佩,仔细看了又看,见像是块值钱宝贝,这才笑逐颜开。

掌柜夫人一抬头,忽见小伙计缩在门口,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向着自己手中玉佩猛瞧,立时骂道:“小杂种瞧什么瞧!你当你是什么人,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也捡块玉吗?别说是玉,就是块石头也没见你捡块来!还不快去后厨烧水,再慢手慢脚的,仔细你的皮!”

少年唯唯诺诺地去了,掌柜夫人将玉仔细擦了几遍,这才收入怀中,一步三摇地回了客店。

青衣独自在雨中漫行,浑然不知要向何处去。她知道后面那个醉酒道人正在追来,还依稀记得那人道号虚无,似乎是青墟宫中人,道行还挺深湛,不知怎会醉倒在这么间小小客店里。可她现在心中阴郁,一如这雨天,完全没有心思与他搭话。因此足下稍稍加快了几步,便将两人距离远远拉开。

青衣此际气息与周围浑然一体,虚无完全追踪不到她的气息,又让他如何追来。

只不过,青衣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。

她不想远离,也不想靠近青城,便只有随心游荡。雨丝淋在身上,也觉寒冷。然她丝毫不想抵御,用身体肌肤体会着这透彻肌肤、缠绵入骨的寒。

行过一处树林,青衣忽然听到一阵隐约的抽泣,声音幼细,似是个小女孩。如此寒冷雨夜,在这荒效野外,怎会出现这么个小女孩?青衣心中一动,即向声音来处行去。

林中一片空地上,跌着个女孩,双手抱膝,将头深深地埋在膝间,两束长长的发辫早已淋透,垂落在地,和着泥浆纠结成一团。她背心不住耸动,哭得正厉害,一边抽泣一边喃喃自语:“死了,都死了……好多死人,好多血……我不要再杀了,不要!别再逼我啊……舞华姐姐,你在哪里……怎么不来救我啊……我不要再杀了……”

青衣看出这女孩其实不过十四五年纪,不过生得身高腿长,看上去与成人无异。女孩体内隐着一道极凌厉、极霸道的真元,即使以青衣的灵觉,体会到那真元的刹那,也觉有如被一根沾满了鲜血的针给刺了记,隐隐有点不适。这女孩小小年纪,即便是生来便觉醒了夙慧,也不该有如此雄浑狠厉的真元,实不知她修的是何种法门。

这女孩所坐之处,方圆十丈内生机皆无。地面上一堆一堆的炭堆,其实原本都是林中树木,她在这里坐地而哭,坐得久了,周围树木受她体内真元气息侵染,竟然都化炭而枯!

青衣向前行了一步,足尖一入她十丈之内,立觉体内生机外泄,涓滴入海般向那女孩流去。女孩立有察觉,猛然跳起,叫道:“谁在那里!”

她跃起后竟就凝立半空,背后展开双丈许宽、若隐若现的血色影翼,双瞳转成暗红,向青衣望来。

青衣略微动念,即凝住体内生机,不使外泄,任那女孩体内气血如何牵引,都是无用。青衣望向女孩,见她生得极是甜美,若非眉宇间仍有此许稚气未脱,便不输与张殷殷多少。

青衣轻叹口气,问道:“你修这门道法,需要杀很多人吗?”

女孩儿猛然被勾起心事,面色苍白之极,又有些泫然欲滴。她猛然抹去眼角的泪水,尖声叫道:“你是谁!我的事不要你管!”

那女孩顶心中忽然升起道细细血线,青衣心中微凛,动念间化成青丝的混沌鞭已现,绕身一周,将全身护住。

女孩握拳,凌空一拳击来!便有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,在青衣的混沌鞭上一触而退,有如一道血潮,越过了青衣,又向前滚滚而去。

血潮与混沌鞭相触之际,青衣身躯也微微一震。她心中微觉讶异,这女孩道行之深,道法之厉,竟然远出她原本意料,混沌鞭也未能尽数将血潮拦下。

青衣身后百丈,忽有三道血气冲霄而起,然后跨越百丈,向女孩飞来,自顶心处钻入她体内。这三道血气中混杂着浓浓的灵气,实是三个潜于林中的修士措不及防之下,被女孩一拳引发的血潮给炼化成了血气。还有一人修为显然要高得多,血潮又被青衣拦下大半,因此居然未死。

他一边飞遁,一边叫道:“小女娃好狠的心肠!有本事留下名号,日后翟某自当登门拜访!”

女孩冷笑一声,也扬声道:“好啊!我叫苏苏,你有本事尽管叫人来无忧谷找我好了。如果一月不见人来,我自会登门拜访,杀你满门!”

那人本是扔句场面话而已,逃跑唯恐不及,哪敢还嘴,早落荒而去。

苏苏啐了一口,道:“就这点本事胆色,也敢打本小姐主意?”

青衣轻轻一叹,道:“你又杀了三人,现在肯定很不舒服吧?”

苏苏刚出了口心头恶气,听青衣提起,猛然醒悟,心中刚大叫了一声不好,一道浓重粘稠的血腥气便自体内猛然涌上,刹那之间,她就如整个都被浸在浓稠血水中般,口中鼻内,除了血气,再无其它!

苏苏一时力气尽失,自空中跌落。她两手勉强撑起身体,便撕心裂肺般呕吐起来,可是呕了半天,除了几口清水外,什么都没吐出来。天知道她已几日没吃没喝了。

青衣行到苏苏身边,抚摸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别去理会那些血气,将它们放出来,放出后就会好过了。”

苏苏用力摇了摇头,道:“那怎么行!道行会下去的……”一句话未说完,又用力呕吐起来。

她尽管修为已至极高境界,可是此刻却全身抽搐,呕得痛苦之极。可是不管如何痛苦,苏苏仍不忘全力锁死体内翻涌血气,一丝也不令外泄。

青衣便不再劝,在苏苏背上轻拍一记,丝丝缕缕纯净水气便渗入她体内各处,将狂涌血气一一导引回归各处玄窍。

苏苏体内平复,抬头望着青衣,讶道:“你好厉害!”

青衣笑了笑,握着苏苏的手,将她拉了起来,道:“道行再高,也有很多事办不到呢,还不若什么都不会,可以简简单单、快快乐乐地活着。就比如说你,再怎么不愿,还是会不停地杀人,何必定要修炼这种有伤天和的道法?”

苏苏眼中一暗,幽幽地道:“我也不想啊,可是……可是我都躲到了这里,还是会杀人……”

青衣知道,苏苏这门道法极是霸道,与人斗法之际,对手只消稍稍抵挡不住,便会被苏苏炼化成血气,吸入体内。她一个人躲在这荒野丛林中,便是不想与修士接触,以免再多开杀戒。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,苏苏就是想躲,也还是有那色欲薰心的修士尾随而来,欲行不轨。只是这几人不知自己盯上的可不是什么柔弱孤身少女,实是该退避三舍的大杀神。

青衣皱眉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不练了吧。”

苏苏摇头,道:“不行!父亲说了,道德宗三清真诀正大平和,实是正道修行的无上道典。父亲的天资分明更强,可是却只能和道德宗几个老杂毛斗个平手,就是吃亏在修行法门不如三清真诀上。我若不修这龙虎太玄经,别说道德宗那些老杂毛,过两年或许连纪若尘那小杂毛也杀不了呢!”

青衣先是一怔,又有些哭笑不得,摇头道:“那么,你慢慢练吧。”

苏苏呆呆立着,直到青衣即将行出视线之外,她忽然全身一颤,似乎受惊的猫咪,尖叫道:“等等我!”

不等青衣回答,苏苏已如一道青烟般冲到青衣身后,双手一张,抱住青衣右臂,死也不肯放手了。

面对如此苏苏,青衣居然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。

苏苏的身量其实与她差不多高,压着她手臂的胸部更是出乎意料的丰盈柔劲,虽然年纪尚小,可已有天生尤物的模样。但就这么个道行直追真人,法诀凶厉狠辣,身材傲人的苏苏,却如只小猫般,扭动着拼命想要藏进青衣怀里去。

青衣无奈,问道:“你跟着我作什么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青衣又道:“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呢,你家在哪里,我送你回去好了。”

苏苏面色瞬间雪白,似乎想起了极恐怖的事,拼命摇头:“不!我不回家,不回去!姐姐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好了。”

看着苏苏惊成这个样子,青衣心中怜意渐生。可是她又明明知道这苏苏若是放到了江湖上去,绝对是个人见人怕的大杀神,此时感觉,倒有些说不出的诡异。

青衣虽然淡柔如水,可是当年她只是一介青衣小妖之时,内心深处便是即刚烈、又顽皮,从不曾是盏省过油的灯,便是张殷殷那只小狐狸,也未在她手上占到过上风的。

青衣忽然笑笑,竟伸手在苏苏胸前重重捏了一把,道:“你就不怕姐姐我把你吃了?”

苏苏登时一惊,面红过耳,万没想到青衣的举动如此奇异。可是待在青衣身边,却是自懂事来从未有过的宁静,扑面而来的风中,初次有了清新水气,不再是那无时无刻、无所不在的血腥气,实令她无法割舍,当下咬着下唇思索,却不肯放开青衣手臂。

这一下居然没把苏苏吓跑,实有些出乎青衣预料。而且看苏苏努力思索的样子,竟似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真的被吃,反令她有些吃惊了。

苏苏思索之际,忽然抬头,讶然向西北方望去。自那个方向,隐隐传来一道震动。这非是寻常地动,而是真元道法爆烈引发的震波。震波十分微弱,凡俗之人根本无法察觉,然而苏苏灵觉敏锐异常,自然立刻察知。从这震波强弱来看,源头显然在百里之外。

道法拼斗,震动竟可传出百里,这该是多深的道行,多强的道法?说是地裂山崩,也不为过。

以苏苏的修为,也暗自震惊,再与己身道行相比较,小脸就有些白了。

见青衣似乎一无所觉,依然在雨中漫步,苏苏扯了扯她的衣袖,道:“姐姐,那边是什么人在斗法?怎会有这么高的道行?”

青衣向苏苏手指处望去,其实她如何不知,那百里之外,为茫茫雨雾所遮挡的,即是郁翠青城。

青衣似是幽幽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道:“不知道。”

※※※

青城山巅,此际火光冲天,熊熊烈焰中只见金蛇狂舞、雷龙肆虐,绵绵而下的细弱雨丝,根本就浇不灭这熊熊火焰。休说是这等濛濛如水气的雨雾,即便是雨浇如注、倾尽天河之水,怕也难熄灭这由道法引发的业火。

青墟宫围墙及诸殿殿顶,均散发出强烈金光,在冬夜雨幕下凝成一道金色光幕,光幕上淡淡金焰永生不息般地燃着,焰海中偶尔会有数朵紫莲浮现,徐徐升腾,旋即化灭。这即是青墟宫护宫阵法,业焰永寂海阵。此阵将整个青墟宫变成了阵基,的确是构思精妙,气势恢宏,放眼当今道门可占楚翘。然而与道德宗西玄无崖阵将整个莫干峰变成了阵基的大手笔相比,确是小巫见大巫。

吟风携顾清回山后,颇觉青墟宫护宫阵法远不及西玄无崖阵,于是自九天之外引下一缕青冥气,炼出几颗青冥紫玉,命人置放在青墟阵眼中,阵法开启后,金焰中便多出数朵紫莲,阵法威力立增二成。

此时的青墟宫上人影幢幢,尽是驭气飞空的修士,或运飞剑,或祭道法,正殊死相搏,这场战事规模之盛,百年来仅次于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之役,然而斗战之炽,却犹有过之。

但听咻的一声锐响,一道夺目七彩光华划破夜天,一飞千丈,直撞上青墟宫护宫阵法光幕。随着地震山摇般的轰鸣声,一团十丈方圆的火球升腾而起,将整个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昼。青墟宫护阵光华随之一暗,那道七彩光华也现出了本来面目,原来是一柄光华湛然的三尺飞剑。此剑极是凌厉,去势竟仍未尽,直冲入护阵光幕内,一圈一转,将青墟宫牌匾削下小半边,这才向来路回飞而去。

此剑一出,似乎空中所有人都滞了一滞,然后才继续斗了下去。

夜天中,现出一个中年道士,乃是道德宗随三真人同来青墟的五名上清之一。他此刻面色惨淡,在空中都有些立不定,勉强收了飞剑,便一头向地面栽落。刚才那惊才绝艳的一剑,便是他汇聚平生道行的杰作。他入道三十年,仅修了这一门道法,可谓三十年磨一剑,果然非同凡响。

这道士直栽到半山腰处,眼看着就要撞上山石。尽管他道行深湛,可此刻真元耗尽,这一摔落不死也要重伤。

此时山石后忽然转出济天下来,看准那道士落处,伸手欲接。哪知就在他堪堪要碰到道士身体时,夜中猛然电光一闪,一箭如自天外来,破胸而入,将那道士钉死在济天下身前一步处!

济天下愣了片刻,这才猛醒过来,惊叫一声,掩面而走,缩入山石后,瑟瑟发抖,刚才的勇气早不知飞去了哪里。

济天下正发抖间,一双蒲扇般的大手伸来,将他一把扛起,绕山而走。此人生得极是高大,脚步如飞,抓济天下如拎小鸡,正是龙象天君,白虎天君则护着他的后路。龙象白虎行动极快,倏忽间已闪至数里之外,找了个隐密山洞,闪了进去。济天下在龙象天君肩上看得分明,他们刚逃出十余丈,又一箭如电飞至,端端正正地插在济天下刚才藏身之所,然后一圈火焰无声无息散开,将方圆十丈内一切血肉草木,俱烧作飞灰。

尽管夜冷雨寒,济天下却猛然汗透重衣。

青墟宫上方十丈,虚罔将手中牛角弯弓放下,又自背后抽出长剑,冷然环顾。这个平素冲淡平和的老道,今晚也有了些凌厉杀气。

北方空中,虚玄左手托一朵紫莲,右手拂尘飞舞,不住洒出片片光芒,正与紫云真人和守真真人战个不休。虚玄修为不过比二真人略高一线,以一敌二,本该早就落败身死了,可是此刻虽然尽落下风,却始终不败。

紫云真人身周数只药鼎飞舞来去,鼎口时时喷出大团紫烟,将攻向自己与顾守真的法术尽数拦下。守真真人则左手高举一块八卦缠丝盘,右手指处,盘心射出四色光华,道道皆照向虚玄。两位真人一主守,一主攻,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
顾守真八卦盘放射出的四色光华连续不绝,道道皆射在虚玄真人身上,或激风,或生云,或出雾,或成电,各道光华自生异相,具有摧真元,毁元气,消道行的大威力。他又有紫云真人在旁护持,自可全力施为,纵是道德宗其他真人,也不敢轻接他盘中卦光。

虚玄被紫云守真围攻,早没了还手之力,只能仗着身法如电,趋退闪避顾守真的卦光。

双方才斗了片刻,虚玄便中了顾守真六七道卦光。然而虚玄身周罩着一层淡淡紫光,幻化成一株巨大莲花,顾守真卦光照在莲花上,虚玄掌中紫莲便暗淡三分。然而莲蕊中吐出一颗莲子,化作琉光火星,又徐徐落在莲瓣上,将紫莲色泽补满。于是虚玄护身莲花复又如初。

然而虚玄掌中紫莲不知是何法宝,莲蕊中莲子尚余一半,顾守真真元却已隐隐有后继乏力的迹象。可是紫云真人最擅的就是丹鼎之学,顾守真怀中就揣着三颗紫云真人秘制的补气益元的七干两全丹。当下得个空当,顾守真即刻服下一颗,然后再战。虽酣战如初,然而顾守真已仅余小半的真元竟开始慢慢恢复,可见紫云真人所制丹药之灵验。

这边战局胶着沉闷,东方天际却斗得璀璨缤纷,流采华光,横生四溢,几乎是才开始动手,便已到了生死关头。

太隐真人手持一杆三丈巨戟,戟身不住浮起层层青色大篆。他双足各踏一团青气,在夜空中纵横来去,追着云霓狠杀。太隐真人每发一戟,必引动数颗青雷,在空中游走不定,偶尔两颗青雷撞在一起,便会轰然炸开,万千电火肆虐,无人敢在十丈内立足。

太隐真人下方,四名道德宗上清修士结成阵法,阵心处飘浮着一团青气,不住幻化出各种异兽猛禽形象,与太隐真人足下青气一模一样。其实太隐真人所踏青木玄天气,正是出自此阵。有青木玄天气之助,太隐真人纵横来去之际,身法何止快了一倍?且这青木玄天气兼有护身之功。得此之助,太隐真人方才威风八面,一路追杀道行远胜于己的云霓。

在四修士身旁,孙果提矛浮空,以作护卫。此阵如此关键,自然有青墟宫门人或运飞剑,或亲自驭气攻来。不论是哪种人,都未将这貌不惊人、气息微弱的孙果放在眼里。哪知青墟宫先后飞上来三名道士,竟皆被孙果一矛穿喉!

而那飞射而至的飞剑堪堪中的时,孙果头也不回,反手一矛刺在剑身,凌空将之击碎!躲在青墟宫内的出剑道士全身一震,猛喷一口鲜血,仰天便倒。然他总算捡回一条性命,好过了三个贸然出击的同门。

孙果连挑青墟四人后,面色也是一阵苍白。他自怀中取出一瓶补元丹药,仰头服尽,竟大模大样地在空中盘坐凝气。或许青墟宫门人被杀破了胆,或许是怕他另有诡计,一时竟然无人敢来再战。

空中云霓看似左支右拙,狼狈不堪,几次都挡不住太隐真人的巨戟,身上道袍也被划破几个口子,可是似危实安。她修为道法皆行至阴至柔一路,其实早可占得太隐真人上风,却一直隐忍不发,不住布下陷阱,只等太隐真人大意时一举击杀。在她眼中,太隐真人道行也不过平平,若在平时单打独斗,太隐连逃都休想逃。可是现在却是乱战群殴,道德宗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。而且道德宗显是有备而来,准备了无数群战阵法,几乎每阵都是云霓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的。太隐真人驾驭的青木玄天气便是其中之一,实可谓如虎添翼。

太隐真人挥舞巨戟之势虽然凌厉,但在云霓这等散仙眼中也就是个稀松平常,只是既可智取又何必力敌,道德宗运行的群战阵法颇有些玄机,她不欲行险硬撼群修合力之锋芒。然则说也奇怪,这个看上去几乎无甚优点的太隐真人该躲的躲,该破的破,竟将云霓布下的种种杀手秘着破得干干净净。

云霓心中微怒,十指织动,数以千计真元所化的细丝喷涌而出,在空中织就张张丝网,有的前截,有的后追,更有盖天覆地,阻截太隐真人退路。这些细丝无形无质,更有隔断修真之士灵觉探识之妙。而且丝质堪比金铅,沉重无比,又坚韧无双,切割力不比寻常飞剑差了,丝上又附有阴毒法力,修士只消中了一根,真元便会被侵消削弱。

织金削元网出手,实是云霓将看家道法也使出来了。这是云霓尸解之后自行领悟修成的道法,与白云先生嫡传冲淡平和的道法心境大相径庭。

太隐真人如有感应,长眉一轩,巨戟先划了一圈,将上下左右的无形织金削元网尽数荡开,然后吐气开声,平平无奇的一戟向前刺出,戟峰处荡出道道浅灰光芒,如钱塘潮起,涛涛不绝,刹那间竟将面前织金削元网冲破!太隐真人身形一矮,已自网心冲出,继续向云霓追袭。

云霓面色铁青,她毕竟是不老不死之躯,前后修行已近千年,此刻终于发觉不对。太隐真人道行是不怎么高,但纯净如一,不为任何真元所克制。力专则强,力分则弱,太隐真元凝聚一处,织金削元网却分布四方,破网而出,也就顺理成章。至此云霓已知,太隐真人道心已至大巧如拙的境地,除非以力破力,否则再难胜他。

一念至此,云霓收起了取巧念头,再不闪避,织金削元网凝守四方,拂尘挥起,一团交织混杂的金风呼啸着向太隐真人冲去!

太隐真人面色凝重,巨戟一挺,吐气开声,大喝声中,戟锋已刺入金风中,随后真元迸风,将这团金风震散!但听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,散乱金风化作无数锋利钢片,当空洒落。这记硬碰硬的交击,登时令太隐真人面色惨淡,向后飘退一丈。

还未等他回过气来,云霓冷笑声中,金风一团接一团地发出。太隐真人倾尽全力,这才一一接下,每接一团,就要退后一丈,距离他身后那张织金削元网越来越近。

云霓正自冷笑,虚空中忽然探出十根长长青丝,纵横交错,以锐破锐,竟将太隐真人身后的织金削金网铰了个粉碎!太隐真人如有感觉,立时闪退百丈,脱出重围。

云霓黛眉倒竖,面色不善,眼看就要一举破敌之际,却被人搅局,令她如何不恼?那十根飞舞青丝的尽头,立着个春衫轻薄,妩媚娇柔的少女。这少女道行平平,指端十根青丝倒是凌厉。少女还不放在云霓眼内,然而是何人令她能够瞒得过自己灵觉,欺近到如此距离?

云霓厉声喝道:“何人藏头露尾,给本仙滚出来!”

空中响起阵阵浑重笑声:“说到藏头露尾,谁能与尸解仙相提并论?”

云霓面上隐现杀气,盯着从忽然显现的一团云雾中走出的高大老妇人,阴森森地道:“我道是谁如此狂妄,原来是云中居的人。难道你以为出身云中居,便可对本仙无礼?”

云中雾岚哈哈笑道:“对你无礼又能怎样,你最多也就在江湖上对付对付我门中的后辈子弟罢了,难道你还真敢杀上云中居,试试我宗掌门师弟的道行手段?”

这一下刺中了云霓死穴,她养气功夫虽深,也不禁勃然变色。云霓当年也曾修至飞升边缘,就是放眼上下三百年的江湖,也属顶尖人物,何尝会将太隐真人、云中雾岚之流人物放在眼中?便是正道三大派,也不曾放在自视甚高的她眼里。但现在青墟有真仙吟风,道德宗前有洞玄,后有紫微,云中居的清闲真人也很是高深莫测,无人知晓他道行深浅。这些人均令生性谨慎的云霓有所忌惮,不敢上门生事。

云霓不敢上云中居,可不代表怕了云中雾岚和太隐真人。就是他们二人齐上,再那上个人面桃花的玉童,云霓也有不败把握。只是顾虑着是否该杀了云中雾岚、日后如何承受云中居报复。

还不等她考虑清楚利害关系,云中雾岚已将龙头木杖重重一顿,口中发出阵阵龙吟狮吼般的异啸,周身骨骼咯咯作响,竟然又长高三尺,身形也相应扩张。云中雾岚发身完毕,双目向一瞪,云霓立觉眼前光芒闪耀,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。云中雾岚拐杖龙头口一张,喷出桔色火焰,披头盖脸地向她喷来。

云霓处变不惊,双目不开,先吹出一口阴风,已将面前喷的桔火扑灭大半,再闪退三十丈,恰好让过了云中雾岚撒出的一把金砂,百忙中还不忘向太隐真人掷出两团金风,逼得他应接无暇,无法与云中雾岚一同夹击自己,这才徐徐张目,那剪水双瞳中,已笼起两层碧色薄膜,便再有强光也伤不得她双眼。

这几下应对,可说将道深似海、应变如电八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,在两大真人突袭夹击下从容不迫,轻而易举地扳回下风,就是云霓自己也颇为得意。

此际云霓后腰处忽然隐隐有数点刺痛,如同蚊虫叮咬一般。云霓知是有人偷袭,无须回望,已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妩媚妖娆的玉童来。她冷笑一声,既不念咒,也不动手,肃立如山之际,一道无形震波已透体而出,瞬间遍布身周百丈!

只听一声闷哼,玉童终在云霓身后显形,双手食指射出的两道青丝去势也被震得散乱,所附真元几乎瞬间耗尽。虽然一双青丝仍是刺在云霓身上,且透衣而入,然而云霓肉身之凝练远超寻常真人,青丝锋芒在她如脂玉凝滑的肌肤上不住划动,竟迸出串串火星,可仍是未能划破她半点肌肤!

玉童忽然喷出一口鲜血,胸前喀嚓声响,已断了数根肋骨,斜斜向地上落去。

云霓冷笑道:“萤火之光,也想争辉?现下知晓本仙手段了吧?”

玉童全身虚软无力,连唇角的鲜血都无力拭去,闻听云霓之言,忽然轻笑道:“仙子手段果然厉害,而且体姿曼妙无双、肌肤凝滑如玉,真是羡煞人了!更难得的是仙子心胸广阔,实有慈悲心肠……”

云霓黛眉立刻舒展开来,暗想这妖精还挺会说话的,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,或许不必杀了。如果她足够聪明,或许还可考虑收入门墙,补上玉环留下的空缺。

谁知玉童接下来道的竟是:“若是我生了那么好的屁股,一定不会像仙子这样舍得拿出来示人,白白便宜了那么多的臭男人!上仙果然非凡,就连个屁股也生得这么大,这么白,啧啧!真想狠狠拍一巴掌,看看能不能留个手印……咳咳!”

云霓身后道袍内裳忽然片片纷飞,果然露出两片曲线绝佳、白腻如脂的屁股和半截大腿来。原来玉童方才偷袭,根本不是为了伤人,只是想要碎衣。云霓几乎全副心神都放在云中雾岚与太隐真人身上,一时不察,竟然着了玉童的道。

一时之间,云霓但觉如被九天雷殛,遮也不是,不遮也不是。

“贱人受死!”云霓又羞又怒,黛眉倒竖,左手一揽衣衫,扯半幅道袍前襟束于后腰,勉强遮住身后裸露处,右手拂尘倒握,以尘柄向玉童凌虚一点。但听阵阵尖啸,一道灰光笔直射向玉童,光柱周围,盘绕着无数电火!

云霓此招一出,云中雾岚和太隐真人齐齐色变。

太隐真人离得远些,救之不及,巨戟一划,数十道锐风金气直向云霓本身袭来,取的是围魏救赵之计。这些锐风又多又杂,威力虽不如何强横,却是片片锋利如刀片,云霓如果不闪不避以硬抗,至多也就是个轻重之间的皮肉之伤,然而她肉身抗得住,那道袍前襟可是抗不住。如果中实了太隐真人这一记,恐怕整个下裳都要随风去了。太隐真人也是个行事不拘小节之人,见云霓方才露体之后又羞又恼,知道她面薄,便出此计,以求救人。谁晓得云霓左手曲指一弹,布下三重灰气,将太隐真人锐风挡了一挡,削弱小半威力,便不再理会,全力催运灰光,刹那间啸音大盛,威力骤增!

扑扑一阵乱响,太隐真人所发锐风几乎悉数切到云霓身上,虽是无形之气,但也锋锐异常,在云霓肌肤上留下数十道血痕,不过也就是刚刚划破点皮肉的水平,根本就无关痛痒。可是云霓用来蔽体的道袍下裳,尽数化作纷飞蝴蝶,将她自腰际以下的滑腻白肉,尽数露了出来。

云中雾岚龙头杖起,挥舞间生出数团浓雾,拦在玉童身前。然而云霓这道灰芒凌厉狠辣,阴损无比,波波波数声轻响,已将拦路浓雾洞穿,射至玉童胸前。云中雾岚面色再变,这坎汞抽离雾是她赖以保命的护身秘法,没想到云霓的灰芒竟如斯厉害,轻易地将之破去,如若这灰芒是以她为目标,猝不及防之下,只怕当场便是重伤。

玉童虚弱一笑,早无力闪避,闭目受死。

云霓灰芒出手,根本无须等看结果,她不再理会这边,忽然回身,如电般欺近太隐真人身畔,丝毫不顾现今下体片缕不存,妙处风光大现,高抬右腿横空扫过,一道如刀般的灰芒凭空生成,切向太隐真人腰际。云霓身材资容皆是罕见,若太隐真人道心不稳,生出一丝半分有意窥视风光之念,怕就要被她这一记突袭腰斩!

原来云霓向玉童攻这一记,本意仍是在太隐真人身上。太隐真人叱喝如雷,巨戟飞舞如轮,发出无数黯金盾,一边如电飞退,这才堪堪挡住云霓的攻势,然也形势堪危。云霓尸解之前,道行境界便远较太隐真人为高,虽然尸解后道心修为大降,然数百年清修下来,道行已与当年境界差相仿佛,太隐真人毕竟差了年轮岁月,哪里是她对手?

就在灰芒堪堪射到玉童胸前之际,一只坚硬如铁、森寒若冰的臂膀拦腰将她抱住,生生拉后一丈。

这只臂膀上传来的气息如此熟悉,既令她安心,又使得她深深震惧。玉童既惊且喜,猛然张开眼睛,自下而上望见的,正是纪若尘那轮廓鲜明坚毅的面庞。他的神色一如往昔,平静宁定中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与冰冷。

纪若尘右手平端修罗,正与灰芒相持不下。玉童颤声叫道:“主人……”

云霓所发灰芒至阴至寒,带着无法言喻的侵蚀之力,虽然早已脱离云霓之手,然而像有什么无形力量在操控,后劲悠长,绵而不绝,一波一波无穷无尽般射在修罗上,激得修罗不住颤抖鸣叫,那层灰色不光覆盖了修罗,还逐渐蔓延,延伸到了纪若尘手臂上。

然而纪若尘握矛之手,始终稳若磐石。

灰芒还想顺着他手臂向上侵蚀,纪若尘微皱眉头,轻喝一声,手臂上骤然燃起淡若无物的蓝焰,不光将灰芒燃得殆尽,还顺势延伸至修罗上,将整个修罗都包裹在一层蓝焰之中。九幽熐炎犹不罢休,顺着灰芒一路燃烧上去,直至将空中余芒燃尽,方才缩回修罗上,吞吐不定。

云霓所发灰芒最难抵挡之处便是阴损侵蚀,伤人于无形无迹,万难抵挡。然而若论天下至阴至寒,纪若尘体内九幽熐炎实非云霓灰芒所能匹敌。相持之下,灰芒即刻被燃尽。

灰芒一尽,云霓即刻心有所觉,回首望来,目光甚是怨毒,更有不加掩饰的仇恨。然而纪若尘根本看都未看她一眼,向怀中玉童道:“济天下那里有丹药,先服一粒补气。得空后再向紫云真人讨丹。”

说话间,纪若尘抱着玉童的手臂略紧了紧,以示抚慰,然后将玉童一掷,她便轻飘飘地向济天下藏身处飘来。

如此一个妖娆美人落下,济天下却后退数步,说什么也不肯去接,只推龙象天君出去接了。他又自怀中取出墨玉丹瓶,倒粒九伤丹出来,也交给龙象天君代喂。

玉童勉强抬起手臂,自己取药服了,方向济天下注目,道:“你怕我?”

“当然不!”济天下脱口而出,话一出口立刻满面悔色,悄悄躲到了白虎天君身后。

既然不怕,那又是为何?玉童似有三分明白了,轻轻叹息一声,自龙象天君怀中挣扎着落地,自己寻了块地方,靠石壁坐下,闭上眼睛,宁静将息。

纪若尘将玉童送下,云霓便向他喝道:“小贼!你可知我是谁?”

纪若尘掌中修罗缓缓画个半圆,在空中留下大片湛蓝尾迹,久久不散。云霓的叫声虽然满山皆闻,纪若尘却充耳不闻,身形缓缓向天上升去,他目光落处,只有一个足踏三朵仙莲的吟风。

云霓身为散仙,除了在吟风面前,平生何尝受过此等窝囊气?就是吟风,也会训斥她几句,哪里像纪若尘这般根本对她视而未见,如若无物?

云霓怒火勃发,怒意中还带着几分受吟风冷落而生的迁怒。她周身灰芒大盛,便要向这不知死活的纪若尘出手。他所发湛蓝冰炎虽然令云霓深为忌惮,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其中玄妙,可是毕竟火候尚浅,哪如她前前后后已修过数百年辰光?

云霓一动,太隐真人便自后攻来,云中雾岚更布下团团水雾,占据了她周围各处要害方位。云霓怒意升腾,清丽的面容已变得有些扭曲,更根本不再顾及赤裸的躯体,阴森森地望向这两个如附骨之疽的真人。

忽听一声尖啸,云霓在空中拉出一道深灰轨迹,瞬间已绕着太隐真人和云中雾岚转了十余圈,手中拂尘挥出数以百计摧金裂石的金风,二真人顿时陷入险境,只有招架之功,没有还手之力。

令她狂怒的是,尽管已现如此神威,纪若尘仍徐徐上升,并未向她投去一瞥。

青墟宫中,虚罔猛然挺直身躯,这个一直显得无精打采的老道此刻气势如剑,锐锋尽现!他已取剑在手,身形闪处,便欲向云霓战团冲去。他眼光老辣,知道虚玄以一敌二,虽然形势看似危急,然而有仙器在手,尽可支持得下去。云霓此刻已占尽上风,自己再加把力推波助澜,相信片刻间便可取胜,太隐和云中雾岚两人一去,接下来便可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道德宗群奸!

虚罔刚出青墟护宫阵法,骤听一声龙吟,一道黄龙气跨越百丈,直袭而来!他横剑当胸,挥斩而出,十丈青森剑气已将黄龙逼了回去。然而一击之下,虚罔也不由得退后数丈。他心下一惊,定睛望去,却见面前行来的非是道德宗哪位真人,而是云风。云风道人虚罔是识得的,也知他是紫阳真人弟子,实可说是自己晚辈,三十年前还曾见过一面,那时的云风不过是个木讷老实的青年道士而已。未曾想三十年后,云风竟已修至如此地步,已堪称敌手。

虚罔心中微生苍凉之意,道德宗代代人才辈出,云风之下,又有姬冰仙、尚秋水等等年轻人惊才绝艳。如非天降真仙,百年之后,青墟宫如何可与道德宗比肩?

虚罔收拾心情,举剑齐眉,静心诚意,决意以至刚至烈剑势,一剑破敌!

见虚罔起剑之势,云风面色即变,然他提剑守拙,以黄龙绕身护体,却无分毫退后让路之意。

这一击,当见生死。

恰在此时,旁边不知从何行出一个面色苍白英俊妖异的青年,阴森森地道:“这老家伙还是交给我吧,你可不是他的对手!那个光屁股的老女人才配你,你的黄龙剑气正好克制她,还能饱一饱眼福,多好的事!”

见了这青年,云风神色却不见分毫轻松,依旧是全副戒备,只是一半是对虚罔,一半是对他。

那青年盯着虚罔,双瞳逐渐涌起浓浓血色,伸舌不住舔着嘴唇,不忘向云风讥道:“放心,这种时候我是不会对你下手的。若我毙命于此,岂不是正好给你们省了麻烦?”

云风欲言又止,忽然取下腰间玉佩,扔给了他,道了声:“自己保重”,便掉头向天上升去。人尚在半空,一道黄龙已跨越夜天,向云霓后背袭去!

那青年接住玉佩,竟然怔了一怔。他如何不知这块玉佩还是云风入门时紫微掌教亲赐,三十年来云风日夕祭炼,实为生死关头保命的法宝,怎会与了自己?

他死死握住玉佩,忽然抬头,盯着虚罔,自体内不住涌出浓浓血气,狰狞笑道:“道德宗沈伯阳,今日特来取你这老杂毛狗命!”

沈伯阳虽是当面而立,虚罔却觉杀机实自四方袭来,不禁心下凛然,所感压力比面对云风时更甚,立时运起道法守紧门户。他心中隐隐有些发苦,未曾想道德宗出个云风不算,居然还有一个沈伯阳。而青墟呢,虚字辈之下何人能够独挡一面?

道德宗有若海中巨兽,只有当它真被激怒,破海而出时,世人方知平时浮于水上的,不过是庞然身躯的一小部分而已。

虽有真仙之助,然与道德宗为敌,究竟是祸是福?虚罔并不知道。

夜天之上,诸云之端,吟风足踏三朵莲花,身着风云袍,颈佩琉璃珠,袍角两座玲珑宝塔已也完好无损。他从容立着,似乎脚下青城峰巅那些生死相搏的修士都与己无关。

百丈之外,苏姀新衣如雪,婷婷立在云端,宁定看着吟风。此时此刻,这嘻笑怒骂皆由本心的十尾天狐,竟是如此恬淡宁静,宛若春水微波。她唇角边泛起若隐若现的微笑,似乎想起了往事,哪有半分与平生大敌对峙的模样。

吟风饶有兴味地看着苏姀,有些想不明白她为何现出如此外像,或许这也是某种他仍不知晓的道心境界吧。吟风虽为真仙,然而却深知大道如渊,越是探索,便越是知晓己身微渺,自己未曾听闻的法术道境,该是浩如烟海。

所以吟风也不着急出手,耐心等着,要看看苏姀究竟会使出什么惊天地、泣鬼神的道法来。当日一战虽是匆忙,不过他已大略了解了苏姀道行境界,并不怕她飞上了天去。

哪知苏姀心中想的却是济天下告诉她的话,就是拖,拖到吟风党羽尽数伏诛,便是大功告成。所以她起始便故弄玄虚,与吟风对峙到如今。苏姀演技自非常人可比,不断惑敌,兼且惑己,装着装着,便真的想起千年前如烟往事。

那时的她,很傻很天真。

纪若尘凌空步虚,冉冉升起,修罗上蓝焰再起,笔直向空中对峙的吟风与苏姀飞去。

吟风本来八分心神在苏姀身上,二分心神放在飞来石畔,此刻心中忽然微微一动,向下方望去,便看见了蓝焰环绕的纪若尘。

吟风双瞳之中,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升腾蓝焰,他面色微变,讶然道:“九幽熐炎!”

纪若尘并不作答,骤然加速,瞬间升至云端,与百丈外吟风遥相对望。他忽然仰首向天,深深吸一口气。这口气吸得如长鲸取水,鲲鹏吞云,直是无止无歇,似乎诸天星辰,都被纪若尘吸得向凡尘坠了一坠!

好不容易,纪若尘一口气吸罢,似乎一汪湖泊都被他吸入腹中,身躯却未见长大。

吟风淡定立着,望着纪若尘,丝毫也不在乎给他时间准备。

纪若尘又轻轻呼了口气,他吸气之势鲸吞风云星宿,吹出的气却最多掀起几片尘埃。这口气呼尽时,淡蓝色的熐炎自他体内骤然迸发,如一圈水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,直至百丈方止!刹那间,夜天中仿如忽然多了一轮巨大之极的蓝月!

熐炎的边缘,已到了吟风面前,甚至有数点火星扑到了他的风云仙袍上。这几点火星虽不若米粒般大,却是灼烧得嗤嗤作响,顽强之极,就是不肯熄灭。若非吟风身上这件风云袍用仙法祭炼过,恐怕也要被烧出几个洞来。如非仙物,哪怕是有道修士传承的飞剑被这么灼烧,怕也要损毁少许。九幽熐炎之阴狠,由是可见一斑。

自重归人间以来,这尚是纪若尘初次倾力出战,声势之盛,不光震慑青城山数百修士,就连藏于龙象白虎护翼之下的济天下也发现了空中的异象。只消向夜天望去,任谁都不会错过那苍茫无尽的熐炎,哪怕是凡人也不例外。

济天下一看清是纪若尘,登时顿足恨道:“主公身为三军主帅,岂可以身犯险?唉,你这样冒险不打紧,可惜了我那神机鬼谋。罢了,眼下也只得如此了。龙象!峰上情形如何了?”

龙象天君正捧了自制千里仙缘镜,向峰顶夜天看个不休,闻听济天下叫唤,立刻跑了过来,将峰顶夜天数处战况一一讲给济天下听。龙象道行本高,又有千里仙缘镜,虽不能说真的看个千里,但百里内事无巨细,都可看得明白。济天下不过肉眼凡胎,在这子夜时分,能看出去数丈已算眼力好了,哪看得清修士斗法,仙妖大战?是以各处战况,均要龙象看了再说与他听。

济天下只略一沉吟,便向白虎天君吩咐下去。白虎天君自怀中取出一块白玉牌,以指代笔,运起真元,在白玉牌上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。

西京,子夜。大明宫中万籁俱寂,不见星点灯火。一间冷清偏殿中,盘膝吐纳的姬冰仙忽而张开了双眼。她面前放着块玉牌,与白虎手中式样一模一样,只是大上了许多。玉牌上字迹滚滚而下,姬冰仙一目十行扫过,便起身出殿。

殿门外,水桥边,是整片青石铺就的广场,乃是大典时明皇阅军所在。此刻广场上黑压压地坐满妖卒,怕不是有数万之众。

姬冰仙走出殿门时,数万妖卒似乎冥冥中得了指令,一齐站起!

青城之巅,纪若尘双目徐开,漫天熐炎刹那间倒卷而回,悉数被他吸入体内。原本涛涛气势,瞬息间消得干干净净,任谁来看,恐怕都会觉得纪若尘不过是个毫无道行、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而已,甚而他双瞳深处常年不熄的蓝炎,也消得无影无踪。

此时此刻,吟风方有了三分郑重之意,道:“原来是九幽传人,方才有所失礼了。”

纪若尘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意,一切自然而然,不似以往那只是浮在面上、如同面具般的微笑,他道:“我与九幽有何干系?上仙说笑了。”

吟风袖中缓缓伸出一把晶光灿灿、古意盎然的仙剑,剑身上有无数意义难明的上古大篆起浮不定。古剑升腾着淡淡的雾气,又有含而不发的威严蕴含其中,炫得恰到好处。

苏姀本是娉娉婷婷地立着,吟风仙剑一出,瞳孔立刻微缩,如一只面对利箭的狐狸,微现戒备。

吟风横剑当胸,道:“九幽之炎,须能发能收,方算得了传承。你方才发而复收,敛尽凛凛霸气,自是得尽传承,已身属九幽。”

纪若尘修罗提起,缓缓自身前收至背后,从容道:“即算如上仙所言,我得了九幽传承,可是法力该远远无法与上仙相提并论,上仙何须如此郑重?”

吟风横剑当胸,曲指在剑上一弹,仙剑一声龙吟,登时山河为之变色,而后朗笑道:“亘古以来,九幽之地与天外玄荒皆是仙界大敌,你既身具九幽传承,不论道行法力如何,我敬你,实是敬苍茫九幽,敬那九地之下、敢与吾等真仙为敌亿万年的十三巨魔。这与你道行深浅、法力强弱,实无干系。”

一旁苏姀听着,禁不住好奇问道:“你对这小家伙都如此尊敬,那我呢?”

吟风仙剑缓缓抬起,看都不看苏姀,淡道:“区区人间杂妖,也想与九幽传人相提并论?”

苏姀本来竖着耳朵听得无比认真,谁承想满怀希望之下却听到如此评语,不禁气得面生嫣红,刹那间艳丽无双。她黛眉竖起,正想质问千多年来唯一的十尾天狐,怎就成了人间杂妖时,吟风仙剑向外一挥,已格开了纪若尘仿如虚空中来、全无征兆的一矛。

剑矛相击,修罗立时顺势荡开,纪若尘双足踏火,身随矛走,轻飘飘地绕到了吟风身后,又是一矛向他背后刺去。吟风既不回剑,亦不转身,只仙剑一震,但听剑鸣声响彻天地,纪若尘手中修罗随之动荡,竟尔自行偏开。纪若尘这一矛本就是虚击,也不在意,双足下各生幽幽冥火,瞬息间已绕着吟风转了一周,再刺三矛。

吟风仙剑吟啸不止,但凭剑鸣,已将修罗攻势悉数震开。他左手在面前一竖,便挡开了突兀出现的玉手。苏姀素手如兰,宛若天地间灵气均集到了这只手上,然而攻势却是极狠,颤动的食中二指,实是挖向吟风双目。

吟风手与苏姀纤手一触,即刻反握过去,看上去轻飘飘的,很有些轻薄的味道在。然他掌上正喷吐着寸许长的淡淡紫火,此乃氤氲紫气所化真火,最是天上人间妖物克星。寻常千年妖怪如果被吟风握实了,怕是立刻就会被炼成飞灰。若说对妖族的凶厉,实不比纪若尘胸中文王山河鼎差了多少。

然而苏姀岂是寻常妖怪?她嫣然一笑,道了声“还想占姐姐便宜”,便一巴掌拍开吟风的手,身形闪动,索性冲进吟风怀里,左肘飞起,一肘撞向吟风咽喉。苏姀动作翩然若仙,却是奇快无比,寻常上清之士或许不及眨下眼的功夫,她已如狂风骤雨般攻了数十记,指刺爪击,俱是贴身进击,凶悍无双!

吟风又岂惧近身?他足下莲花缓缓旋动,托着他在丈许方圆之地前后趋退,仙剑横拦直劈,左手格挡扑击,将苏姀的攻势尽数挡下。

方才氤氲紫火烧过,却未能令苏姀细腻肌肤哪怕起上一点焦痕,已暗令吟风吃惊。然而仙剑扫去,苏姀竟也是以一双玉手硬挡,那双吹弹得破的手撼上仙剑剑锋,发出金玉相击之音,竟是夷然无损。吟风也不禁对这只天狐有些另眼相看。

苏姀如是与吟风近身缠斗,分毫不落下风。纪若尘则在战圈外游走不定,时不时刺上几矛。吟风可不愿空手去挡燃着淡淡蓝芒的修芒,皆是以仙剑挡开,自是受了极大牵制。片刻工夫,苏姀居然慢慢地开始占据上风。

三人战况看似平平无奇,然而进退攻守,却是比下方三处真人战团快了近乎一倍,更休说青墟道德寻常弟子以及在青墟宫中助战的修士宾客了,他们根本看不清夜天之上,战局如何。

六七名道德宗上清弟子与数名助战友人,正与百余青墟宫弟子及贺客嘉宾苦战。青墟方众人都是各自为战,混乱不堪,而道德宗弟子结成战阵,进退有方,因此虽然实力微处下风,战局上却占据了优势。然而青墟弟子若是受伤或是真元消耗过大,皆会躲入青墟宫内,歇息服药,疗伤续命,大多数过上一会,又会生龙活虎地杀出来。如此战局胶着,却是渐渐不利于道德宗一方。

而在另一边,自云风加入战团后,他剑上黄龙运使如意,丝毫不惧云霓阴狠淡灰真元。间或一口黄龙气喷出,就将云霓离体灰气灼灭一大片。而且龙吟声声,竟惊得云霓有些心惊肉跳,一身无上道法威力,就此打了个折扣。本是处于绝对下风的太隐真人与云中雾岚皆借机抢攻,各式威力绝大的道法如不要钱般砸向云霓,竟将她逼得有些狼狈。

才战片刻,云霓已恨极云风,她寻机欺近云风,骤下杀手无数!然而云风功行与众不同,真元凝实无比,道心纯净如水,守御得极近坚实,她那些狠损真元道法又对云风无效,面对看似古板,运行道法间却全无破绽的云风,云霓竟屡攻不下,束手无策。

太隐真人看似处处平平,实也是聪明绝伦的人物。云中雾岚近年来在云中居身居高位,深居简出,数十年前可也是个到处杀人放火、惹事生非的狠角色。这两人火候何等老辣,吃了一次闷亏,被云霓甩开,猛攻云风,就不会再给云霓同样机会。正好云霓狂攻云风不下,太隐真人便与云中雾岚分占鼎足之位,先围定云霓,再运坚实道法,慢慢地攻了上去。

如此一来,云霓顿失地势,飘忽不定的身法再也施展不出,不得不与三人硬碰硬拼斗道法,就此陷入苦战。

云中雾岚铿锵长笑数声,向太隐真人道:“这云风实是不错,我们云中居小一辈弟子可没一个比得上。咦,下边那个沈伯阳怎么好像还占了点上风?你们道德宗倒真是藏龙卧虎呀,几个老杂毛倒是瞒得够好!”

太隐真人看着空中纵横来去的黄龙,气势如名岳大海、渐渐生发的云风,心中也是暗惊,道:“你云中居不是还有个顾清?想来也快飞升了吧!”

提到顾清,云中雾岚笑声顿止,寒声道:“她可是大人物,我们小小云中居哪里高攀得起?”

此际围攻之势已成,云霓渐渐感到施展不开,趋退余地渐小。然她毕竟是数百年道行,纵是以己之短,击敌之长,记记硬拼,也不落下风。

漫天火雨纷飞,电光错乱间,一道微不可察的锐风破空而来,悄然袭向太隐真人后背。太隐真人冥冥中似有所觉,忽然吐气开声,巨戟回击,但听当的一声巨响,一柄凶气四溢的古剑自夜色中现身,与巨戟交击一记,又向夜天中飞回。

此剑一入眼,太隐真人眼皮即是一跳,沉声喝道:“古剑天权!忘尘你这老而不死的东西,倒是越活越下作了,连暗中偷袭这等事都做得出来!”

远方一声长笑,忘尘先生须发飘飘,一袭牙白龙纹织锦袍,洒洒然而有出尘之意,挥手间招回天权剑,朗声道:“只消能将道德宗连根拔起,我倒是不在乎用什么手段的。”

太隐真人哼了一声,森然道:“我宗过往宽大为怀,这才放任你不管。没想到你倒还有如此雄心壮志,贫道佩服。此间事了,贫道倒是要与宗内道友到无垢山庄走上一趟,少不得杀杀人,放放火。”

忘尘先生含笑道:“你等妄自与真仙为敌,却是自寻死路,须怪不得我。你莫非以为,今晚还能活着离开青城山吗?”

说话间,忘尘先生抬手一指,古剑天权再次呼啸而出,越空百丈,向太隐真人击来!太隐真人虽是不愿,但只得运起巨戟,挡开天权。忘尘先生如闲庭信步般,一步百丈,接过天权时,已在太隐真人身边,而后运剑如风,又向太隐真人肋下点去。

太隐真人为忘尘先生牵制,云中雾岚与云风立时陷入苦战。

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,忘尘先生一出,修为至真人之境的几乎均是立刻知晓。顾守真与紫云真人互望一眼,紫云真人即脱离战圈,瞬息间越数千丈,加入围攻云霓之列。紫云真人一到,云风、太隐真人立时回缩,与紫云真人结成阵势,云中雾岚即行加入,形成四人共抗云霓与忘尘先生的混战之局。

那边顾守真独战虚玄,已尽落下风,只余死守之力,却一时尚不得落败。

值此微妙之时,除云天之上的苏姀、吟风、纪若尘三人外,所有真人心中忽然一凛,皆感到一丝危险气息。

※※※

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层惨淡的白,空中郁积的云层微微发亮。那片光粘稠、厚重,竟自云中脱离,缓缓向青城山飘来!

直至此时,诸真人方才看清,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么光,而是惨淡苍火。火并不炙热,甚而还有些阴冷,然而却令云霓、忘尘、太隐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惧。以他们的目力,却也看不穿这突降的天火,众人互望之下心念如一,当先先避其锋锐,以静观其变。此天火来得蹊跷,早有真人以念力探索,所至之处竟然是一片虚无,若非所有真人皆可目见,若非那危险气息如此浓郁,几乎令人以为只是心境中生出的幻象。事有反常,那诡异天火也不知是天象自然生成还是人力所引导,即使是这些真人,也不愿贸然出手。

这片火云自云中而生,不管威力如何,云端上激战不休的苏姀、吟风与纪若尘却是只当什么都没看到。

云层之下,诸真人或已停手罢斗,或是默契地将战圈平移千丈,离开了那片火云覆盖的范围。只有那些激战中的弟子宾客一无所觉,依旧在舍生忘死地斗个不休。

火云渐行渐快,到后来便迅如疾风。山下不知何处骤然响起一声锐利哨音,真刺得人骨节发酸,说不出的难听。道德宗为首道人听得哨音,面色一变,大声呼喝,指挥同门且战且退,一路溃逃,直到数十里外才算稳住阵脚。这么突然一逃,便有名弟子防护不善,不小心被青墟宫射出一枝寒铁青玉箭穿胸而过!

见道德宗突然败退,青墟宫诸弟子多是有些错愕不解,宾客中却已有不少欢呼起来。有人飞在高处,正在纵声高呼,忽觉得眼前有些过于亮了,抬头望时,才愕然发现大片火云已在自己头顶!

“什么玩意,故弄玄虚!”他骂了句,手中三尺混天黄绢向苍火兜去,想要将这火包起压灭。这幅黄绢擅发火收火,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气的一件法宝,正是寻常火焰的克星。

哪知黄绢入苍炎,竟就此无声无息地消融,连半点灰烬都未曾留下。那人未及从震惊中醒来,便已被苍炎淹没!就此神形俱灭,魂魄也不曾逃出一丝半缕。

青墟宫门人及众宾客此时才知道害怕,乱呼声中,空中出现数十道电光火迹,众人各凭法宝,四下乱窜。百来人中,只有十余名道行最高、见机明白的及时逃到火云之外,另有近百人躲进青墟宫护宫大阵之内,二十来个道行最浅的则未能逃脱,不及发一声喊,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云裹了进去。

最后百丈,火云几乎是瞬息而下,无声无息地覆盖在整个青墟宫护宫大阵之上。青墟宫上那道明晃晃、金灿灿的光穹,登时被漫漫苍炎淹没。这些惨白火炎虽有些凉意,然而粘性极重,一触到光穹便牢牢粘住,贴紧了猛烧。光穹就如暴风雪夜中一座单薄草屋,根本撑不住骤至的厚重雪层,几乎是倾刻间就轰然坍塌!

蚀穿光穹后,片片零落苍炎继续落下,青墟宫大片大片或清幽、或华美的宫室殿堂轰然倒塌,多少奇花异树、名兽珍禽,皆就此化灰而去。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门人,本以为太平无事,谁知大祸当空而下,大多目瞪口呆,呆呆立着,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炎落在头上,再没过眼帘……

没有惨叫,没有哭喊,甚至没有柱断砖落的声音,便在这奇异的寂静中,已有千年传承的青墟宫,化成了一片废墟瓦砾。寥寥有一二栋宫殿侥幸逃过一劫,在这瓦砾场中,显得极是扎眼。

此时,千里之外,大明宫上,姬冰仙面色苍白如纸,大汗淋漓,直透重衣。她缓缓自空中落下,着地时双腿一软,险些坐倒。姬冰仙挣扎着站定,进了偏殿,吱嘎声中,两扇熟铜殿门极缓慢地合拢。广场上数万妖卒,此刻人人虚弱之极,东倒西歪,小半已魂游地府,还能坐得的,不过二三成而已。

青城峰顶那片苍炎火云,便是姬冰仙集数万妖卒之力,倾力一击之作。她道心境界虽高,然而毕竟限于年纪,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,强行运使如此强力阵法的结果,便是她纯净如冰的道心已处处裂痕,若不能及时处理,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毁却。

这千钧一击,本定下的是使用三万妖卒,然而众人走后,姬冰仙又自行加入两万人。如此一来,苍炎火云的确是威力大增,毁去青墟千年宫室之时,却几乎把她自己也一并毁去。

黑沉沉的偏殿中,开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气,浓浓的鲜血,一滴滴自姬冰仙晶莹透明的肌肤下渗了出来。她却全然不与理会,只依宗内传承秘法,一点点收束着已碎裂成无数片的道心。不破不立,如她能过得此关,道心便可再进一境。如是过不了,便当立刻转世轮回去了。

然而临入死关之前,她却不是一无牵挂。

“上一次又输了给他,赌注却是欠下了。说起来,这个身子已该是他的了,嗯,如果我这一关过不了,便算他运气不好罢了。唉,真想不到,临去前还要欠这样一笔债,若是走了,也不得心安……不过我如此还他,却还勉强说得过去吧……”

姬冰仙双目缓缓垂落,眼角鼻端处,流下数道细细血线。

青城峰顶,万籁俱寂。诸人早已停手,呆呆地望着已成瓦砾场的千年青墟,许多人还未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。苍炎火云现出如此威力,远非外表那种惨淡苍白。道德宗太隐真人等是知晓苍炎来历的,却未曾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威力。智慧如太隐真人,已隐隐感到不妙:“怎会有这般威力?难道冰仙她……”

青墟一方,虚玄、虚罔面色铁青,望着青墟旧址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他们道行深湛,甚至在道德宗几位真人之上,一见苍炎出现,飘落之地又选定了青城山头,便知大事不妙,然而人力岂能抗天,他们就是预见了苍炎的威力,也无法可想,更不能以一己之力硬撼苍炎火云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年青墟毁于一旦。

自安禄山起兵之初,济天下便致力于集普通修士之力,或于两军对阵之际破城杀敌,或倾千万人之力,一击而杀修为深湛之士。至今夜天降苍炎火云,始为大成。这实为逆天之道,过往数千年,也无人深研过。那些道行深湛之人,讲究的是提升自身修为,以期现世飞升,谁又会研究这个,再说若是研究有成,岂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锁链,将自己牢牢缚起吗?而那千千万万普通修士,心所向往之的,也只是如何提升己身道行,好为后世轮回积下点东西。就算有人想到这一节,等到他们道行深湛,却又不愿研究这些了。

以济天下某日酒后胡言所云,称这便叫做屁股指挥脑袋。

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,这话粗俗不堪,他们听后不以为然,也就一笑致之。龙象、白虎二天君,以及纪若尘、苏姀之类的妖魔外道,倒是听得颇有所悟。

其实此道着实不难,只需清晰地知道要做些什么,如何去做已是细枝末节。济天下其实对修道、阵法一窍不能,他不过是提出了想法,具体实施,自然有道德宗门人弟子一一执行。个中道理,便如飞升之人留下一把锋锐仙剑,上附仙法若干,威力绝大。在任何门派那里,此剑当然都是镇山之宝,关键时刻慑敌斩妖,不在话下。其实仙剑也不是不能用来锄地切菜,只是没人会这样做,甚至连这样的念头也无人去想而已。

苍炎火云与吟风当日传给虚天的仙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,皆是破阵之用。不过吟风所传仙阵精妙无伦,依天时地势人气时时变化,破阵如抽丝剥茧,百名修士即可运使,将由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无崖阵也险些给破了。苍炎火云则集数万妖卒之生机,就是倚仗着威力绝大,硬砸横冲,以无可匹抗之力蛮横破阵而已,实谈不上有任何精妙变化。

破阵好比拆屋,吟风派来的是数名手艺出众的石工木匠,最终或会将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无损。济天下使唤的却是十来膘肥体壮的蛮夫,执大铁椎,抢上来不由分说的就是一顿乱砸。若只论拆屋之速,自然是莽夫们干得更快。

虚玄饶是城府至深,放眼望去,已将侥幸逃出生天的青墟门人都收在眼底,只是他粗略一估人数,也禁不住眼前一黑。祖宗灵位、传承法器典籍,其实都不重要,毁了也就毁了,典籍可以重饬,山门可以重建,可是死伤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,如何能活得转来?那才是青墟精华所在。

青墟宫一毁,又见道德宗诸人几乎完好无损地逃出,虚玄已将苍炎火云的出处猜出了七八分,心下禁不住恨道:“好一个道德宗!好一个紫阳真人!原来你们还伏着这么个后招!我怎就没想到!”

苍炎火云来处毫不出奇,无非是列个阵法,集阵中人之力发个道法罢了。别说青墟这等传承千年的大门派,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门派,也能弄出三个五个阵法来。然而阵中放个十人八人容易,放个百十来人便不容易了。放在以前,若是让虚玄极尽想象之能事,也不过在阵中集结数千生人。又有谁能够做到耗尽六万人大半生机,只为放一个道法?

天渊有别,实只在手笔大小而已。

济天下这手可说是绝到了极处,便是提前让虚玄知道了,只消你拿不出六万人来对耗,青墟宫也是必毁。

虚罔涵养较虚玄终差了一筹,长眉飞动,双唇越来越薄,放眼四顾,便要动手杀人。他正寻找对手之际,沈伯阳忽然在他面前闪现,此刻他气质又变,带着丝懒洋洋、毫不在乎的笑,道:“虚罔道长,你是在找我吗?修道人当虚怀若谷,一切嗔痴,皆是虚罔,这该是你道号之意吧?擅动杀心可不是好事!”

虚罔长眉飞扬,几乎倒竖而起,寒声道:“贫道方才手下留情三分,你可知晓?”

沈伯阳含笑道:“你方才对上的不过是我的血法身而已,这样都只能做到留情三分,现下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在下的天法身,你难道不该快逃?非要我天魔血隐四相法身尽出,才知死心吗?”

虚罔心底忽微生警意,然而却不知警自何来,他本也曾是性烈如火,沈伯阳说话狂妄,心中怒意难遏,森然道:“好狂妄的家伙,纵是你宗几位真人在此,也不敢对贫道如此说话!”

沈伯阳又笑了笑,笑容真诚得不容一点置疑,道:“我修的是直行不忌之道,既然侥幸未死,那么现下除了紫微、玉虚之外,我宗其余所谓真人,倒还真不在话下。只是我欠了紫阳那老东西天大一个人情,不得不将这辈子卖给了他而已。”

虚罔哪有兴致再听下去,挥剑直上,三尺青锋泛起苍苍之气,杀机中巍巍然而有古意。沈伯阳云淡风轻间,已将虚罔攻势悉数接下,竟已分毫不落下风。

这边战事再起,另一边虚玄、忘尘与云霓各隔百丈,鼎足而三,将太隐、顾守真、云风与紫云围在当中。云霓顶心一缕灰气扶摇直上,直冲云霄,气势越来越盛,夜天茫茫云气,皆在她气机牵引下缓缓旋动。云霓面若冰霜,她已动了真怒,再无保留,要在一击之中定下生死。

云霄之上,吟风、苏姀和纪若尘仍在激斗,人人都显得游刃有余。苏纪两个妖魔当然不会管青墟宫死活,吟风也从未将下方的战况放在心上,只是耐心缠斗,一边细细体悟纪若尘身周幽幽熐炎秘奥。

虚玄此时想必已然知晓,青墟一脉其实在真仙心中并不如何重要,也不知感慨几何。

苍炎火云出时,看那茫不可抗的大势,纪若尘似有所悟,攻势停了一停。就在苏姀骤觉压力大增时,纪若尘吐气开声,双足凌空一顿,但听一声沉郁雷声,整个人腾空而起!他升势沉重之极,便似整个人身上缀满山岳峰峦一般,又似在一踏之间,整个天地都被他踏得沉了下去一般。

纪若尘腾跃至吟风头顶后,嘿的一声喝,双手倒握修罗,毫无花巧地向吟风顶心插下!

看着这势挟涛涛天地之气,似要将九州大地刺破的一插,苏姀面色也不觉微变,身形略退,退出修罗攻势一丈之外,只是十指挥舞并不停歇,数以百记切金裂石的指风遥遥向吟风泼去。

吟风面色骤然凝重,足下仙莲飞旋如轮,载着他徐退一丈,刚好让开了纪若尘的一插。他虽是闪避,然掌中仙剑跳跃不定,就似与无形之敌死斗不休一般。战至此时,吟风左手终于自袖中伸出,五指间不知何时套上铃索,上面系着四只小小铜铃。

纪若尘缓慢一击落空,却全无气馁之色,他重重喷出一口浊气,将修罗拔起,转身踏步,双手持矛,慢吞吞地一矛向吟风咽喉刺去!

修罗即出,但听夜天中郁郁积雷一声接一声地炸起,修罗所过之处,留下一道幽深不见底的痕迹,周遭的风气电火、云岚雾蔼,都如百川归海般被烈隙吸了进去。

吟风不住抖动左手四颗铜铃,铃音纷落如雨,洒遍千百里名山大川,铃音所至之处,千万瑞兽珍禽,一起自梦中惊醒,纷纷引颈向天长鸣,齐齐应和!然一应凶物妖邪,则缩至巢穴深处,瑟瑟发抖。

铃声携千百瑞兽之气,宛若有形有质,似雨般落在纪若尘身上。铃声即起,修罗去势顿缓。铃声如雨,落在纪若尘身上时,激起朵朵湛蓝火焰,如雨落深潭。

纪若尘已对外物全无所觉,只是专心致志地运矛向前!若论心志坚凝如一,放眼世间,此刻能与他比肩者实已寥寥无几。

修罗缓行向前,吟风却无法后退,若是一退,天地之气将尽为纪若尘所夺。九幽之道,本就是掠取无忌。他快速抖动铜铃,铃音至最急处,左手骤然探出,一把生生握住修罗矛锋!

天地之间,铃音忽歇、积雷亦止!

在这至寂至静之时,修罗锋芒处骤然爆发出一点耀目欲盲的光芒,刹那间将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昼!

吟风掌中四颗铜铃尽数碎裂,指间汩汩涌出鲜血,然而他身形却端然不动。纪若尘则倒飞百丈,闷哼一声,自鼻中喷出两团血雾。只是这血,却是蓝色!

由夜转昼的刹那,云霓已攀升至顶点的气势也不由得滞了一滞,她心中惊疑不定,暗忖除了那真仙吟风之外,这人世间,怎会还有人能够发出如此至威至烈、撼动天地的一击?在这人世间,又怎会有人道法之厉,还会胜过了自己?

她心绪正不宁定间,忽然心中微微一悸,又有一丝危险感觉浮起。云霓立刻转头望去,她眼力何等厉害,立时看到下方千丈之外,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,正向这边偷瞄,显然不怀好意。只是这两人道行之低,也实在出乎云霓意料。高大那个道行勉强还可看看,如果运气足够好,说不定还能接她三成真元一记道法而不死,另外一人干脆就是凡人。高大之人手中捧着个奇怪圆筒,正向这边望个不停。那凡人虽然也在张望,然而目光散而不聚,显然根本没看到什么。

山岩上,济天下不顾山石崎岖与冰冷,顶着一块黑布,努力瞪眼望向夜空,试图看一眼龙象天君口中那个“修为深湛、道法绝伦、手段厉害、足定战局的长腿光屁股女人”,可是云霓乃是在千丈之外,济天下肉眼凡胎,哪里看得到什么。就算云霓在百丈之外,又是光天化日之下,想来他也看不见什么精妙所在。此刻努力,不过是聊慰心头而已。

龙象天君不顾济天下反对,沉声道:“她好像发现我们了,白虎,动手!”

茫茫黑暗之中,也不见白虎回答,只听见嗒的一声轻响。

空中云霓虽不将下方两个小虫子放在心上,可是她现下毕竟形象不雅,这般被人盯着看,虽明知对方应该看不到什么,心中却还是不舒服得紧。她黛眉竖起,心想今晚还未开杀戒,正好拿下面两个不知死活的人祭手时,忽然眉心处肌肤跳了一跳!

茫茫黑暗中,又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,如同星空下的一点莹火,转瞬即逝。

旁人皆无所觉,然在云霓眼中,这点莹火却亮如正午骄阳!她完全不及细想,只凭数百年苦修所得来的本能瞬间燃起体内全部真元,拼死向上跃起!

一道暗淡无光的灰线悄然而生,一端在青城峰下的黑暗中,另一端则在不可测知的云天内,中段则自云霓腹中穿过。

云霓张大了口,不敢置信地看着腹上突然出现的海碗大小空洞,以及穿洞而过的淡灰烟迹。来袭之物实在快得过分,以云霓眼力只能勉强看清是把无柄飞剑,其余真人之流只能看到一道灰烟凭空而生,从何而来、向何处去,根本无从测起。

咔嗒,茫茫黑暗中又是一声轻响。这声音落在云霓耳中,实无异于晴天霹雳!她体内真元已有涣散之兆,万万再挨不起一记。

云霓当机立断,身形闪动间,早已绝尘而去,根本不敢回头。

青城峰下,龙象天君冷笑数声,道:“这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就这么几发,她莫非还以为舍得多给她一发不成?”

太隐等道德宗真人自然知晓乾天无极炮的来处,然而此刻见仅一炮便轰走了云霓,心下大快之余,也不禁骇然于此器摧枯拉朽般的大威力。

太隐真人是个不拘小节的,当下嘿嘿笑了几声,望向虚玄与忘尘先生的目光之中,就有些不怀好意。

云天之上,吟风足下三朵仙莲飞旋如轮,身周两座尺许长在的玲珑宝塔环飞护体,仙剑已离手飞出,高悬头顶处。剑身光亮如炽,不住将一道道光华向苏姀照去!苏姀虽不惧仙剑剑锋,敢于空手挡剑,但对这光华却十分畏惧,道道都小心闪避。

远处夜天之中,纪若尘半跪于地,肩头靠着虚插空中的修罗上,动也不动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只是那如潮起潮落的呼吸声,越来越是响亮。

但见仙剑连放三道光华,苏姀终于闪躲不开,不得不住双臂环绕,硬挡其中一道光华!光华落在苏姀玉臂上,登时灼起阵阵青烟,瞬息间已将苏姀几乎无坚可破的玉臂灼出寸许的伤痕!苏姀只挡得一下,立刻闪身让开。

吟风长笑道:“这方是定天剑本来面目,比你那长矛如何?”

纪若尘头缓缓抬起,披散而下的乱发遮住了他面容,看不清是何表情,只听他低沉地道:“比起斩缘来,好像还差了一筹。”

吟风骤然一惊,剑眉缓缓竖起,道:“原来是你!”

纪若尘终支撑着抬起头,分毫不让地望向吟风,道:“中了你假手于她的一剑,我本该万劫不复。可惜似乎天不从你愿,我又回来了。”

吟风双眉如剑,头顶定天剑光华更盛,一字一句地道:“你回来,便是逆天。”

纪若尘笑了笑,笑得有些涩,道:“便是逆天了,那又如何?”

吟风左手已在空中舞动,指尖鲜血淋散,划出一个个血迹淋漓的大篆。这些大篆似古而非古,实是天书,赫然便是斩缘卷!血篆一字字收归左手后,吟风森然道:“你若逆天,我便亲手再送你回去!”

恰在此时,吟风眉心忽然一跳!

然而真仙岂是他人可比,吟风足下三朵仙莲骤然尽展,身形闪动间,瞬间化成了千百个吟风,自左至右,横列百丈!这实是他速度过快,虽已横移百丈,却仍留下身影无数。

又是一道灰烟自虚无中生,穿过吟风无数身影中的一个,却错过了千百个身影。

龙象天君眼角一跳,道:“偏了!”

“还有两发,再射?”白虎天君沙哑的声音终于自黑暗中响起。

“瞄不住,再射也没用!”龙象声音如有铅坠。他们都知道,射不中吟风,今晚所有人都是凶多吉少。

济天下忽然道:“仙人的女人不是就在那块大石头顶上坐着不动吗?龙象你刚才可是说有看到的。射她!”

龙象天君大惊,失声道:“那可是顾清顾仙子!怎么射得?”

济天下脸一沉,刹那间竟似生出无上威严,喝道:“怎么就射不得!这里是我说得算还是你们说得算?!就是她,白虎,射!”

白虎似也是颤了颤,然而咬牙声中,乾天无极炮口光芒一闪,于是空中又现一道烟迹,笔直向数千丈外的顾清眉心射去!

吟风猛然色变,连一声“鼠辈怎敢!”都喊不出,但见空中骤然多了无数他的身影,划了一道弧线,与飞来石顶连成一体!

九朵紫莲在吟风身前列成一线,然而莲心中皆有一个空洞,竟是被一击洞穿!吟风颈中那串琉璃盘龙珠早已化光消散,他双手护胸,手中紧紧抓着一枝七寸长的无柄飞剑。飞剑犹如狂性不驯的荒野猛兽,犹自在跳动不停,将吟风双手割得血肉模糊。吟风面色苍白,忽然一口血喷在飞剑上,它终于后继乏力,失了全部光泽,慢慢暗淡了下去。

千钧一发之际,吟风以身拦剑,竟生生挡下了乾天无极炮惊天动地的一击。仓促之下,这一击已令他元气大伤,然而事情岂会就此而止?

即使在白虎龙象天君耳中,此刻济天下声音也有如自九地之下冒出来的魔音:“还是她,最后一发,射!”

乾天无极炮炮口又是光芒一闪!

然后白虎天君便似已失了全部力气,双手一软,失手将这人间杀器掉落在地。

吟风无处可闪,也不能闪避!

他双手护胸,剑眉高扬,眉心间亮起不可直视的光华,竟欲再以血肉之躯,硬挡乾天无极炮!

然而人力有时而穷,仙力也是如此。

最后一枚飞剑穿过吟风双手、透胸而过时,他生生一转身躯,以一己之躯带偏了飞剑轨迹!

看着那自顾清发梢擦过、冲天而去的烟迹,吟风竟然笑了。

吟风落地,双手抱定足有数十丈高的飞来石,吐气开声,大喝一声,用力一撼,刹那间地动山摇,如山一般大的飞来石,已被他连根拔起,缓缓举在半空!

飞来石上,早被吟风下过无数禁制,只为了顾清能在死关中无受惊扰,是以此石之重,早逾寻常百倍。此时吟风拔石而起,实与拔山无异。

吟风升势由缓而快,顷刻间已携飞来石与石上仍在死关不出的顾清,破空而去。只有夜天中一道长长血雾,描出他离去轨迹。

直至偌大的飞来石在夜天中消失,纪若尘的身影方自虚无中浮现,掌中修罗,犹自在鸣动不休,似是不解方才明明有大机会,却何以不将这平生大敌一矛穿心?

夜已静,修罗却仍在颤动,也不知是矛在动,还是纪若尘的手在抖。

只是他独自离去时的身影,似有些寂寞。

吟风云霓顷刻间重伤远遁后,青城一役,实已尘埃落定。青墟宫残存的二代三代弟子,见大势不妙,已结队而走,却限于道行,尚未逃远。

虚玄虚罔互望一眼,一持拂尘,一握青锋,将道德宗众人的去路统统拦下。只是自太隐真人以下,人人似乎都已失了战心,青墟宫硕果仅存的两位真人等了许久,直到门下弟子都已逃远,也无人上前动手。那先还在悠闲赏月的沈伯阳,此刻竟索性先走一步,自向西玄山飞去。

太隐等三真人也各各收起兵器法宝,指挥门下救治本宗伤患弟子去了,一时之间,虚玄虚罔居然被冷在了当场。

虚玄咳嗽一声,施礼道:“诸位真人,这又是何意?”

太隐真人边将个尚有口气的本宗弟子抗在肩上,边道:“来之前紫阳真人交待过,青墟好歹也是修道界正宗大派,若是能够,还是要给你们留一线香火,也算为人间修士留下了一脉传承。”

虚玄双眉微跳,显未料到会是这等回答,他又向云中雾岚望去。云中雾岚已回复成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,见虚玄望来,干笑道:“连道德宗都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,我们云中居又何必硬要凑这个热闹。”

虚玄默然片刻,忽然一个大礼拜下,然后拉着虚罔,飘然远去。

大战之前,两方各有众多身具大威能之士,皆怀赴死之心而来,战罢散去时,却各有寂寥之意。

唯那万载青城,深幽如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