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薤露易晞 3.牵机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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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的已达到,他即可回宫复命。他并不想与楚王这潜在的储君对抗,至于赵元佐的行为是否属于抗旨,留待皇帝判断,他不愿牵扯其中。

刘娥注视着王继恩等人,直到他们消失在风雨卷起的茫茫尘雾中。然后左右四顾,发现此前救她的蒙面青年已不见人影,不知何时离开了。

刘娥回到哭泣的张夫人身边,和她一起扶起赵廷美,让他倚靠在张夫人怀中。

赵元佐疾步走到赵廷美身边,单膝跪下去握廷美的手,连声唤“四叔”。

赵廷美已奄奄一息,勉力克制着身体的痉挛,虚弱地唤:“元佐……”

赵元佐看着叔父痛苦的模样,眼帘一低,两滴泪随之而坠,他悲伤地说:“对不起,四叔,我还是晚了一步。”

赵廷美脸上的肌肉因极端的痛苦而颤抖着,他却还是想向元佐呈出微笑,勉强挤出的笑意看起来格外凄惨:“你尽力了……我咎由自取……以后,还望,你对我的家人,多加照拂……”

赵元佐含泪握紧他的手:“四叔放心,我会尽我全力保全四婶和弟弟妹妹。”

赵廷美努力笑笑,头却越发沉重,全身缩至一团,恨不得手足相连。

张夫人惊叫起来,连呼刘娥,要她助自己把夫君扶起正坐。

赵廷美用尽全力推开伸手欲扶自己的刘娥,将她推向赵元佐怀里。

“跟楚王,回去……”

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。

赵元佐伸臂搂住将向后倒的刘娥,两人苍白着脸,茫然看着赵廷美在张夫人怀中挣扎,直至最后停止挣扎。

张夫人以手试试赵廷美的鼻息,旋即紧拥着他恸哭,哭声凄厉之极。其余家眷见状,也是悲声四起。

赵元佐放开刘娥,两人泫然相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跪下,并肩朝逝去的廷美跪拜。

蒙面青年并未走远,此刻隐于空无一人的庭院中,侧身探视着堂中情形,见此情景,他默默转身,拉下蒙面的面巾,随之露出的是赵元侃黯然神伤的脸。

他的左手一直摁在刚才受伤的胸前。似觉血流稍止,他放下手来,顿了顿,又伸手进胸前领口,从中摸出一只被刀砍出缺口的银镯。

那正是客栈跑堂转交给他的刘娥的银镯,他置于怀中胸前,无意中银镯为他挡了一刀,令他不致受重创。

骤雨初歇,空气中充盈着草木泥土的气息,冲淡了此间的血腥味。赵元侃仰首前望,但觉远山明灭,烟云萧疏,目中有微茫闪烁,亦不知那落于双眼水雾之上的是暮霭,抑或是月光。

赵元侃将银镯放回怀中,一手捂住胸前伤口,一手提剑,踏着满庭落叶离去。庭院外白杨树下系着他的坐骑,他跃马扬鞭,越过足下寂寥山河,重返他终将回归的九重城阙。

次日张夫人即送赵元佐出门,嘱他尽快回京,早些回去向官家请罪,以免官家龙颜大怒,后果不堪设想。亦不忘按赵廷美遗愿,命刘娥随赵元佐回去。

二人临行前,张夫人把一个锦盒递给刘娥。刘娥打开一看,发现是当初为楚国夫人设计的那套“掬水月在手”的头面。

张夫人道:“这首饰原本来自你的巧思,如今,我赠与你们,就当作我给你们的贺礼吧。”

刘娥立即推辞:“这礼物太贵重,我万万不能收。”

张夫人坚持将锦盒塞到刘娥书中:“别的不收,这个一定要收下。我听龚师傅说,这头面元佐也曾提了意见……此物与你们有缘,将来这些首饰你戴着,比留在我这未亡人身边强。”

刘娥征询地看看赵元佐,赵元佐朝她点了点头:“既是四婶的心意,你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
刘娥遂收下,再三谢过张夫人。

两人拜别张夫人。赵元佐扶刘娥上马车,亲自驾车,离开涪陵县公宅。众侍卫骑马,随他回京。

张夫人神色郁郁地目送他们远去,双手合什,默默祝他们一世平安。

出城之后疾行半日,遇见一处河草丰美,众侍卫建议赵元佐稍留片刻,容他们在河边饮马。赵元佐同意,见河岸附近有一山丘,便独自一人信步登上,立于山丘之巅,回望房州。

天边残阳如血,四野俱静,偶有一羽孤雁飞向落木萧萧的寒林。

赵元佐默然伫立半晌,取下腰悬的埙,对着远处风烟沉寂的房州,开始吹奏。

刘娥悄悄走到他身后较远处,凝神倾听,辨出那悲戚曲调,正是赵廷美唱过的歌:“薤上露,何易晞。露晞明朝已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。”

赵元佐一曲奏罢,刘娥才靠近他,轻声唤:“大王……”

赵元佐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一笑:“这曲声惊扰你了么?”

刘娥叹道:“没有,这曲子很好听,只是凄凉悲切了些,让人听得想落泪。”

赵元佐朝她转过身来,稍作解释:“这是首挽歌,名为《薤露》。我天水赵氏的子弟,若有人不幸早逝,亲族都会为他们唱这支歌。”

刘娥道:“所以……大王这是为秦王吹奏的?”

赵元佐颔首:“我小时候,四叔教我这支歌,笑着嘱咐我,若他有一天战死沙场,我要为他唱这歌。”他垂目抚向手中的埙,“没想到最后,他竟是牺牲在名利的沙场上……”

赵元佐把埙举至唇边,又开始吹奏《薤露》,曲调有如呜咽。

刘娥凝视元佐含泪的眼,听着越来越凄恻的曲声,终于出声打断元佐:“大王,刘娥有一不情之请……”

赵元佐停止吹奏,静待她说话。

刘娥道:“请大王把这埙送给我,以后别再吹奏这曲子了。”

赵元佐不解地问:“为何?”

刘娥想起赵廷美丧子之状,轻声劝赵元佐道:“哀悼亲人理所当然,但是逝者已矣,悲伤之后,生者应该往前看,继续走好足下的路。这曲子虽动人心魄,但太过凄婉,反复吹奏,易使人沉湎于悲哀之中,长此以往,损人心志,还是少吹奏为好。”

赵元佐未作答,但在刘娥轻轻去接他手中的埙时,他没有拒绝,任她把埙取了去。

刘娥双手握埙,尽量将它遮蔽在自己衣袖之下,朝元佐微笑:“回京之后,大王要振作起来,从容应对家国大事。我想,相较于吹埙,这才是秦王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。”

赵元佐只是恻然一笑,不置可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