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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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宇文邕而言,儒释道三家,各有各的诉求,一旦跟他们牵扯上关系,自己的施政难免也会带上其中一家的色彩,这是他这种自主意识很强的皇帝所不乐意见到的。相比之下,浣月宗虽然也有自己的目的,但他们明显比其它各家更适合合作,也不会要求宇文邕去推广某一家的学说,左右他的想法。

二人边走边说,朝城门的方向走去。

寻常百姓或商旅进城,为防流民骚扰,常常需要结伴同行,最好还要有男丁护卫,因为流民饿极了也有可能变成盗匪,当他们发现乞讨不管用时,肯定就会强抢,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,长相美貌的妇孺沦落流民手中,不单贞操不保,最后可能还会被下锅煮成肉羹。

在这种情况下,晏无师和沈峤二人就成了颇为奇特且引人注目的组合。

一个双手空空,什么也没带,一个拄着根竹杖,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,怎么看都不像寻常旅人。

路边有流民不时向他们流露出乞求的神色,晏无师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,流民也不敢上前讨要,只能转而向看上去温弱好说话的沈峤乞求。

其中有一对夫妇,拖着三四个孩子走在路上,瘦骨嶙峋,看不出半点人样,形如傀儡僵尸,连神情都是麻木的,最大的孩子不过六七岁,最小的才两三岁,走路蹒跚踉跄,父母也没有力气抱着她,她便抓着母亲的衣角跟在后面,摇摇晃晃地走。

如果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,最后应该是最小的这个孩子先被送去跟别人家的孩子交换,给父母增加口粮,又或者他直接就被父母煮来吃掉,生逢乱世,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,为了生存,骨肉亲情也可以放在一边。

这对夫妇见沈峤路过,直接就跪了下来向他乞讨食物,沈峤想了想,从怀中摸出一份油纸包的煎饼递给那个最小的孩子。

夫妇欣喜若狂,连连叩谢,丈夫直接从孩子手中夺过煎饼,张嘴就咬了一大口,见妻儿都眼巴巴望着自己,迟疑半天,才依依不舍掰下一小块给妻子。

妻子拿了那一小块饼,自己没有吃,却又小心翼翼,珍而重之掰成几份,分头分给几个孩子。

煎饼不大,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,边上流民看得眼热,都虎视眈眈盯着沈峤。

那丈夫对沈峤求道:“孩子们饿了好几天了,还请贵人多赐一块饼,也好让他们捱到进城!”

沈峤却拒绝了:“我也不是富裕人,身上仅带了两块,给你们一块,我自己也要留一块的。”

那丈夫听说沈峤身上还有食物,表情当即就变了,又见他双目无神,还要依凭竹杖支撑,不由心生歹念,朝沈峤扑过去。

谁知还没碰到人家的衣袖,身体就已经朝反方向飞了出去,又重重落在地上,惨叫出声。

再看沈峤,却依旧是病弱不堪的样子,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将人给打飞出去。

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善念会引来这样的结果,再看男人的妻儿,都已经吓得抱作一团。

其他蠢蠢欲动的流民,看见这一幕,自然都不敢再妄动了。

男人费力爬起来,没有求饶,却反过来骂道:“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!你这种人最是假仁假义,不就想靠施舍来换我们磕头道谢吗,为什么不救人救到底,明明还有一个饼,为什么不拿出来!不想拿就干脆不要拿啊,让我们尝到甜头又吃不饱,你这样跟杀人又有何异!”

沈峤叹了一声,摇摇头,什么也没说,转身便走。

晏无师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,负手而立,冷眼旁观,既没插手也不离开,像是在等他,脸上却带了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
有方才露的那一手,就是知道他身上有食物,其他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。

待他走近,晏无师才道:“斗米恩,担米仇。这句话,你有没有听过?”

沈峤叹道:“是我鲁莽了,受苦的人很多,凭我一己之力,不可能救得完。”

晏无师讥讽:“人家父亲都不顾孩子死活了,你却反倒帮人家顾着孩子,沈掌教果然有大爱之心,只可惜人性、欲壑难填,无法理解你的好意,若今日你不能自保,说不定现在已经沦为肉羹了。”

沈峤认真想了想:“若今日我不能自保,也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,宁可绕远一点,也会避开有流民的地方。人性趋利避害,我并非圣人,也不例外,只是看见有人受苦,心中不忍罢了。”

他择善固执,晏无师却相信人性本恶,两人从根源上就说不到一块去,晏无师固然可以在武力上置沈峤于死地,但哪怕是他扼住沈峤的脖子,也没法改变沈峤的想法。

多了这段小插曲,两人之间先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也荡然无存。

“郎君!”

声音小小的,弱弱的,从身后传来。

沈峤回过头,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,瘦小低矮,应该是个孩子。

那孩子跑到他跟前跪下,认认真真给他磕了三个响头:“多谢郎君方才给我们赐饼,阿爹对您无礼,我,我只能给您磕头了,还请您大人大量,不要跟他计较!”

他何至于跟一个孩子计较,沈峤叹了口气,上前扶他起来:“我没有放在心上,听说过几日就是佛诞,湘州城百姓崇佛,届时会开设施舍粥场,也会适当放一些流民入城,你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。”

孩子双目发光,连连叩谢:“多谢郎君告知,敢问郎君高姓大名,以后有机会,小人一定报答您,给您立长生牌位!”

沈峤摸摸他的头,温言道:“这些就不必了,你好生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妹。”

孩子用力点头,又悄悄说:“您放心罢,其实方才阿娘分给我的那块饼,我没有吃,都偷偷塞给妹妹了!”

沈峤听得心酸,又暗叹他的懂事,想了想,还是从怀中将剩下的一张饼摸出来递给他:“你拿回去吃,不要再让你父亲发现了。”

那孩子饿得面黄肌瘦,却不知哪来的力气,死活也不肯收,最后还是沈峤强塞到他手里:“你再推,让旁人看见了,又要生事。”

他这才只能收下,又跪下来给沈峤磕了头,又坚持道:“还请郎君告知姓名!”

沈峤:“我叫沈峤。”

“沈峤……”那孩子咀嚼了好几遍,不知道是不是将峤字理解为另外哪个意思了,沈峤也没有特意强调纠正。

那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
晏无师:“时辰不早了,早点入城。”

沈峤见他这回没出言讥讽,反倒有些奇异,笑道:“你不说点什么?”

晏无师淡淡道:“有人就喜欢做些蠢事,说了也说不听,本座何必白费唇舌?”

沈峤摸摸鼻子,笑着没说话。

这世间固然有许多恶意,可他不愿因为这些恶意,就否认了善念仁心的存在。

便是为了这一丝善意,他也觉得这张煎饼换得很值。